刘玉英定了神微笑地说,眼瞅着冯眉卿的背影,心里却颠倒反覆地想着刚才偷听来的那些话语。她自然知道冯眉卿的嗔怒是什么缘故,可是她完全没有闲心情来吃这种无名之醋。她因为自己的“冒险”有了意外的成功,正在一心一意盘算着怎样也做个“徐曼丽第二”,而且想比徐曼丽更加巧妙地拿老赵完全“吃住”。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伸手去扳转了冯眉卿的身体来,嘴里又说道:
“妹妹,你得相信我!眉!我今天来,一不是寻你生气,二不是找老赵说话。我是顺路进来看看你。我的脾气你总应该知道:自从他故世,我就什么都灰心;现在我是活一天就寻一天的快乐;我不同人家争什么!我们好姊妹,我一心只想帮衬你,怎么你倒疑心我来拆你的壁脚呢?”
“那么,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大块头叫你来的?”
“不是!我另外有点事情。”
刘玉英笑着随口回答,心里却在盘算还是就此走呢,还是看机会再在老赵面前扯几句谎。
“大块头在外边房里么?”
冯眉卿也笑了一笑,看住了刘玉英的面孔,等候回答,那眼光是稚气得叫人发笑。
“有一个客人在那里。──难道你不晓得么?”
刘玉英把脸靠在冯眉卿的肩头轻声说,心里的问题还在决断不下。冯眉卿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懒洋洋地抿着嘴笑。她一腔的醋意既已消散,渐渐地又感得头重身软。夜来她实在过度了一点儿。
暂时的沉默。只有风在窗外呼呼地长啸。
“眉!我就走了。大块头有客人!明天我请你去看电影。”
刘玉英说着,就开了门跳出去。她的主意打定了!可是很意外,只有尚老头子一个人衔着雪茄坐在那里出神。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尚仲礼爱理不理似的摸着胡子笑。刘玉英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她瞅了尚仲礼一眼,反手指一下那卧室的门,吃吃地艳笑着就出去了。
她到了马路上时,就跑进一家店舖借打电话唤汽车。她要去找韩孟翔,“先把这小伙子吃住。”风仍在发狂地怒吼,汽车冲着风走;她,刘玉英,坐在车里,她的思想却比汽车比风都快些;她咬着嘴唇微笑地想道:“老赵,老赵,要是你不答应我的条款,好,我们拉倒!你这点小小的秘密,光景吴荪甫肯出价钱来买的!谁出大价钱,我就卖给谁!”
刘玉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十七岁前读过几年书,中国文字比她的朋友冯眉卿高明些。对於交易所证券市场的经络,那她更是“渊源有自”。她的父亲在十多年前的“交易所风潮”中破产自杀;她的哥哥也是“投机家”,半生跑着“发横财”和“负债潜逃”的走马灯,直到去年“做金子”大失败,侵吞了巨款吃官司,至今还关在西牢里;她的公公陆匡时,她已故的丈夫,都是开口“标金”,闭口“公债”的。最近她自己也是把交易所当作白天的“家”,时常用“押宝”的精神买进一万,或是卖出五千;──在这上头,她倒是很心平的,她鉴於父亲哥哥甚至丈夫的覆辙,她很稳健,做一万公债能够赚进五六十元,她也就满意。
她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女人生财之道,和男子不同;男子利用身外的本钱,而女子则利用身上的本钱。因此她虽则做公债的时候很心平,可是对於老赵这关系却有奢望。一个月前她忽然从韩孟翔的线索认识了老赵的时候,她就认定这也是一种“投机”。在这“投机”上,她预备捞进一票整的!
现在正是她“收获”的时期到了。她全身的神经纤维都在颤抖,她脑子里叠起了无数的计画,无数的进行步骤。当她到了交易所时,她又这么预许给自己:“我这笔货,也可以零碎拆卖的,可不是!一个月来,做公债的人哪一个不在那里钻洞觅缝探听老赵的手法呢!”聪明的她已经把偷听来的材料加以分析整理,她的结论是:什么“军火”,什么茄门人,那是除了吴荪甫而外没有人要听的;至於公债,那是老赵不但要做“空”,并且还有什么老法子一定不至於吃亏。她不很明白什么是老法子,可是她十二分相信老赵很有些说得出做得到的鬼把戏。
交易所里比小菜场还要嘈杂些。几层的人,窒息的汗臭。刘玉英挤不上去。她从人头缝里望见了韩孟翔那光亮的黑头发,可是太远了,不能打招呼。台上拍板的,和拿着电话筒的,全涨红了脸,扬着手,张开嘴巴大叫;可是他们的声音一点也听不清。七八十号经纪人的一百多助手以及数不清的投机者,造成了雷一样的数目字的嚣声,不论谁的耳朵都失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