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旋出“编遣本月期”的牌子来了!於是更响更持久的数目字的“雷”,更兴奋的“脸的海”,更像冲锋似的挤上前去,挤到左,挤到右。刘玉英连原有的地位都保不住了。只好退到“市场”门口。她松过一口气後再进攻,好容易才杀开一条路,在“市场”进出口中间那挂着经纪人牌号和“本所通告”的那堵板壁前的一排木长椅里占了个座位。这里就好比“後方病院”似的,只有从战线上败退下来的人们才坐在这里喘气。这里是连台上那拍板人的头面都看不见的,只能远远地望到他那一只伸起了的手。
刘玉英一看自己身上的月白纱衣已经汗透,胸前现出了乳头的两点红晕,她忍不住微笑了。她想来这里是发狂般的“市场”,而那边,“市场”牵线人的赵伯韬或吴荪甫却静静儿坐在沙发里抽雪茄,那是多么“滑稽”;而她自己呢,现在握着两个牵线人的大秘密在手心;眼前那些人都在暗里,只她在明里,那又多么“滑稽”!
她斜扭着腰,抿着嘴笑了。和她同坐在那里的人们都没注意到她这奇货!他们涨红了脸,瞪出了红丝满布的眼睛,喳喳地互相争论。他们的额角上爆出了蚯蚓那么粗的青筋。偶或有独自低着头不声不响的,那一定是失败者:他那死澄澄的眼睛前正在那里搬演着卖田卖地赖债逃走等等惨怖的幻景。
前面椅子里有两个小胡子,交头接耳地谈的很入神。刘玉英望过去,认识那月牙须的男子就是冯眉卿的父亲云卿。这老头儿沉下他那张青中带黑的脸孔,由着他那同伴唧唧哝哝地说,总不开口。忽然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的男子从前面那投机者的阵云中挤出来,跌跌撞撞挤进了这“後方病院”区域,抢到那冯云卿跟前,拉直了嗓子喊道:
“云卿,云卿!涨上了!一角,一角半,二角!步步涨!你怎么说?就这会儿扒进一万罢?”
“哈,哈,哈!扒进!可是我仍旧主张抛出两三万去!”
冯云卿的同伴抢先说,就站了起来,打算挤出去,──再上那“前线”去。刘玉英看这男子不过三十多岁,有一口时髦的牙刷须,也是常见的熟面孔。这时冯云卿还在沉吟未决,圆脸的男子又挤回去仰起了脸看那川流不息地挂出来的“牌子”。这里,那牙刷须的男子又催促着冯云卿道:“怎么样?抛出两万去罢!连涨了三天了,一定得回跌!”
“咳,咳!你尽说要回跌,慎庵尽说还要涨!我打算看一天风头再定!”
冯云卿涨红了脸急口地说。可是那位圆脸男子又歪扭着嘴巴挤进来了,大声叫道:
“回跌了!回跌了!回到开盘的价钱了!”
立刻那牙刷须的男子恨恨地哼了一声,站起来发狂似的挤上前去了。冯云卿瞪着眼睛做不得声。圆脸的男子挤到冯云卿身边,喘着气说道:
“这公债有点儿怪!云卿,我看是『多』『空』两面的大户在那里斗!”
“可不是!所以我主张再看一天风头。不过,慎庵,刚才壮飞一路埋怨我本月四号边没有胆子抛空,现在又掯住了不肯脱手;他说都是我误了事,那──其实,我们三个人打公司,我只能服从多数。要是你和壮飞意见一致,我是没得什么说的!”
“哪里,哪里!现在这价格成了盘旋,我们看一天也行!”
叫做慎庵的男子皱着眉头回答,就坐在冯云卿旁边那空位里。
看明了这一切,听清了这一切的刘玉英,却忍不住又微笑了。她看一看自己的手掌心,似乎这三人三条心而又是“合做”的一夥儿的命运就摆在她的手掌心。不,岂但这三位!为了那编遣公债而流汗苦战的满场人们的命运也都在她手掌心!她霍地站了起来,旁若无人似的挤到冯云卿他们身边,晶琅琅地叫道:
“冯老伯!久违了,做得顺手么?”
“呀!刘小姐!──哦,想起来了,刘小姐看见阿眉么?她是前天──”
“噢,那个回头我告诉你;今天交易所真是邪气,老伯不要错过了发财机会!”
刘玉英娇媚地笑着说,顺便又飞了一个眼风到何慎庵的脸上去。忽然前面“阵云”的中心发一声喊──那不是数目字构成的一声喊,而且那是超过了那满场震耳喧嚣的一声喊,立刻“前线”上许多人像潮水似的往後涌退,而这挤得紧紧的“後方病院”里便也有许多人跳起来想挤上前去,有的就站在椅子上。冯云卿他们吓得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