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头摇一下,摇脱了林佩珊的一只手,正想说什么话,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
“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又都不可爱。”
“不要乱说!”
“这话不对么?”
“对也许对,但是不能够这么想。因为你总得结婚──总得挑定一个人──一个人,做你终身的伴侣。”
林佩珊不作声了。她侧着头想了一想,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
“老是和一个人在一处,多么单调!你看,你和姊夫!”
吴少奶奶出惊地一跳,脸色也变了。两件东西从她身旁滚落到沙发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吴少奶奶的眼光跟着也就注在这两件东西上,痴痴地看着,暂时被林佩珊打断了的啮心的焦扰,此时是加倍顽强地在揉她,箍她。
“你说姊夫不赞成博文不是?”
林佩珊终於又问,但口气好像是谈论别人的事。
吴少奶奶勉强抑住了心上翻滚着的烦闷,仰脸看她的妹子;过了一会儿,吴少奶奶方才回答:
“因为他已经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
“就是你说过的杜学诗么?”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
吴少奶奶听得又是一个“不知道”,又看见妹子的眼光闪闪有点异样,便以为妹子还是害羞,不由得笑了起来,轻声追问道:
“对阿姊也不好说真话么?你说一个字就行了。”
“我想来,要是和小杜结婚,我一定心里还要想念别人──”
在这里,林佩珊一顿,脸色稍稍有些兴奋。吴少奶奶听着这样的话,却又禁不住心跳。可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着,转过身去似乎对自己说:
“结婚的是这一个,心里想的又是别一个,──啊,啊,这多么讨厌的事呀!阿姊!阿姊!”
林佩珊这样叫着,又跳过身来,把两手放在她姊姊的肩头,像一个小女孩子似的就将她自己的脸贴到她姊姊的脸上。吴少奶奶的脸热得像是火烧!林佩珊愕然退一步,看见她姊姊的脸色不但红中透青,而且亮晶晶的泪珠也挂在睫毛边了。林佩珊惊惶地看着,说不出半句话。渐渐地,吴少奶奶的脸色又转为可怕的苍白。她在泪光中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样的面貌身材,一样的天真活泼而带些空想,并且一样的正站在“矛盾生活”的陷坑的边上。难道两姊妹就连命运也要相同么?──吴少奶奶悲痛地这样想。她颤着声音迸出一句问话:
“珊!你心里是想的谁呢?博文罢?”
“也不是。我不知道!姊姊,我要哭!──我只想哭!”
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吴少奶奶,急促地说,声音也有点发颤;可是她并没哭,只异样地叫了一声,忽然放开了手,笑了一声,便又纵纵跳跳跑出去了。
吴少奶奶瞪眼看着房门上那一幅在晃荡的蓝色门帘,张大了嘴巴,似乎想喊,可是没有出声;两粒大泪珠终於夺眶而出,掉在她的手上。然後她又垂头看地毯上的那本破书和那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她的柔肠;她仆在沙发榻里,在迷惘的呻吟中,她失望地问自己道:“珊?珊能够代替我么?──不能么?她心里有什么人罢?嗳,我的痴心!──听说陇海线上炮火厉害,打死了也就完了!完了!──可是,可是,他不说就要回上海么?呵!我怕见他!呵,呵,饶恕了我罢,放开我罢!让我躲到什么地方去罢!”
第七章
是三天以後了。从早上起,就没有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呆滞滞地不动。淡黄色的太阳光偶然露一下脸,就又赶快躲过了。成群的蜻蜓在树梢飞舞,有时竟扑到绿色的铁纱窗上,那就惊动了爬在那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都飞起来,没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飞绕了一会儿,仍复爬在那铁纱上,伸出两只後脚,慢慢地搓着,好像心事很重。
铁纱窗内,就是那陈设富丽的吴公馆的小客厅。吴荪甫独自一人在那里踱方步。他脸上的气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踱了几步,便忽然站住,向客厅里的大时钟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
“十一点钟了!怎么不来电话。”
他是焦急地盼望着赵伯韬和杜竹斋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最後的胜负!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新闻。然而人心还是观望,只有些零星小户买进;涨风不起。昨天各报纸上大书特书中央军胜利,交易所早市一声开拍,各项债券就涨上二三元,市场中密密层层的人头攒挤,呼喊的声音就像前线冲锋,什么话也听不清,只看见场上伸出来的手掌都是向上的。可是赵伯韬他们仅仅放出二百万去,债价便又回跌,结果比前天只好起半元左右。这是据说大户空头还想拚一拚,他们要到今天看了风色再来补进。吴荪甫他们的胜负因此只在这十二小时之内便见分晓。明天是交割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