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跟我一块儿上厂里去。让你再去看看工人们是多么平静,多么顾全大局!”
屠维岳站住了,回过身来看着吴荪甫的脸,不住地微笑。
显然不是神经病的微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个时间的平静,平静得一点风也没有!”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但立刻又转为冷静。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终於从这位年青人的态度上看出一些不寻常的特点,断定他确不是神经病者而是一个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气地问:
“难道莫干丞的报告不确实么?难道工会敢附和工人们来反对我么?”
“我并没知道莫干丞对三先生报告了些什么,我也知道工会不敢违背三先生的意思。但是三先生总应该知道工会的实在地位和力量?”
“什么?你说──”
“我说工会这东西,在三先生眼睛里,也许是见得有点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却完全两样。”
“没有力量?”
“并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他们能得工人们的信仰,他们当然就有力量;可是他们要帮助三先生,他们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们这所谓工会就只是一块空招牌──不,我应该说连向来的空招牌也维持不下去了。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虽然是空招牌,却也有几分麻醉的作用。现在工人闹得太凶,这班纸老虎可就出丑了;他们又要听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维持招牌,──我不如明明白白说,他们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谅解,可是面子上做出来却还是代表工人说话。”
“要我谅解些什么?”
“每月的赏工加半成,端阳节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别奖。”
“什么!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
“是──他们正在工人中间宣传这个口号,要想用这个来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贴。如果他们连这一点都不办,工人就要打碎他们的招牌;他们既然是所谓『工会』,就一定要玩这套戏法!”
吴荪甫陡的虎起了脸,勃然骂道:
“有这样的事!怎么不见莫干丞来报告,他睡昏了么?”
屠维岳微微冷笑。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脸色平静了,拿眼仔细打量着屠维岳,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早不来对我说?”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问。况且我以为二十元薪水办杂务的小职员没有报告这些事的必要。不过刚才三先生已经收回了铜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严和尊府的世谊而论,认为像朋友谈天那样说起什么工会,什么厂里的情形,大概不至於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认为献媚倾轧罢!”
屠维岳冷冷地说,眼光里露出狷傲自负的神气。
觉得话里有刺,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他现在觉得这位年青人固然可赞,却也有几分可怕,同时却也自惭为什么这样的人放在厂里两年之久却一向没有留意到。他转了口气说:
“看来你的性子很刚强?”
“不错,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自负,只好拿这刚强来自负了。”
屠维岳说的时候又微笑。
似乎并不理会屠维岳这句又带些刺的话,吴荪甫侧着头略想一想,忽然又大声说:
“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么?我不能答应!你看,不答应也要把这风潮结束!”
“不答应也行。但是另一样的结束。”
“工人敢暴动么?”
“那要看三先生办的怎样了。”
“依你说,多少总得给一点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会的戏法罢!”
“三先生喜欢这么办,也行。”
吴荪甫怫然,用劲地看了微笑着的屠维岳一眼。
“你想来还有别的办法罢。”
“三先生试想,如果照工会的办法,该花多少钱?”
“大概要五千块。”
“不错。五千的数目不算多。但有时比五千更少的数目能够办出更好的结果来,只要有人知道钱是应该怎样花的。”
屠维岳还是冷冷地说。他看见吴荪甫的浓眉毛似乎一动。可是那紫酱色的方脸上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流露。渐渐地两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维岳脸上,这是能够射穿任何坚壁的枪弹似的眼光,即使屠维岳那样能镇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头去,把牙齿在嘴唇上轻轻地咬一下。
忽然吴荪甫站起来大声问道:
“你知道工人们现在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