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吴荪甫冷笑着轻轻下了这么一个批评,耸耸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刚跨出了小客厅的门,他又回头唤少奶奶出来,同她到对面的大餐间里,很郑重地嘱咐道:
“佩瑶,你也总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吴少奶奶惘然看着她的丈夫,不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博文虽然是聪明人,会说俏皮话,但是气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处,很不妥当。──况且二姊曾经和我说过,她想介绍他们的老六学诗。依我看来,彷佛还是学诗将来会成点名目。”
“哦──是这件事么?由他们自己的意思罢!”
吴少奶奶看了她丈夫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回答。她固然不很赞成范博文──这是最近两三天来她的忽然转变,但她也不赞成杜学诗,她另有她的一片痴想。
吴荪甫怫然皱一下眉头,可是也就不再说下去了;他看了低眸沉思的少奶奶一眼,就跑出大餐间,跳上了停在大客厅阶前的“保险”汽车,带几分愠怒的口气吩咐了四个字:
“到总会去!”
第六章
范博文手里玩弄着林佩珊的化妆皮包,满脸是“诗人”们应有的洒脱态度,侧着头,静听林佩珊的断断续续而又含糊吞吐的轻声细语。虽则他们是坐在一丛扁柏的後面,既然躲避了游客的眼光,也躲避了将要西斜的太阳,可是不知道因为没有风呢,抑另有缘故,范博文的额角一次一次在那里渗透出细粒的汗珠。
他们是在兆丰公园内的一个僻静凉快的地方,他们坐在那红油漆的长木椅上,已经半小时了。
林佩珊这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薄纱洋服,露出半个胸脯和两条白臂;她那十六岁少女时代正当发育的体格显得异常圆匀,一对小馒头式的乳房隐伏在白色印度绸的衬裙内,却有小半部分露出在衬裙上端,将寸半阔的网状花边挺起,好像绷得紧紧似的。她一面说话,一面用鞋尖拨弄脚边的细草,态度活泼而又安详,好像是在那里讲述别人家的不相干的故事。
她的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终於没有了;嫣然一笑,她仰脸凝视东面天空突转绦色的一片云彩。
“说下去呀,珊妹!──我已经等了你好半天。”
范博文跟着林佩珊的眼光也向天空望了一会儿以後,突然转过脸来,对着林佩珊说。他又一次揩去了额角上的汗珠,带几分焦灼的神气,不转睛地看定了林佩珊的俏脸。
林佩珊也回看他,却是既不焦灼,也没兴奋,而是满眼的娇慵。忽然她噗哧一笑,将双手一摊,作了个“完了”的手势,声音晶琅琅地回答道:
“没有了!已经讲完了!难道你还觉得不够么?”
“不是听得不够,是懂得不够呀!”
范博文的说俏皮话的天才又活动起来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个懒腰,一支臂膊在范博文脸前荡过,飘出一些甜香。就像有些蚂蚁爬过范博文的心头,他身体微微一震,便把自己正想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他痴痴地看着林佩珊的长眉毛,圆而小的眼睛,两片猩红的略略张开的嘴唇,半露的白牙齿,发光的颈脖,隆起的胸脯,──他看着,看着,脑膜上掠过许多不很分明的意念。但是当他的眼光终於又回上去注在林佩珊的脸上时,他忽然发见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静得和平常一样,和第三者一样;虽然是温柔地微笑着,可是这微笑显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释。於是另一种蚂蚁爬的滋味又在范博文心头渗开来,他又忽然记起了他应该说的话了:
“我就不懂为什么荪甫不赞成你和我──”
“那是荪甫的事,不必再讲了!”
林佩珊抢着说,打断了范博文的未尽之言。然而她的脸色和口气依然没有什么例外的不高兴,或例外的紧张。
范博文心一跳,觉得奇怪。他等候了一会儿,看见林佩珊又不开口了,他便再问:
“我更不懂什么叫做现在便是瑶姊也不肯?”
“我也不懂呀!姊姊是怎么说,我就照样讲给你听。谁又耐烦去多用心思!”
这摆明出来的好像是第三者的态度,却把范博文激怒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这才不再使用“诗意”的俏皮话,而是简简直直地对林佩珊说:
“你这是什么话呀!怎么瑶姊说什么,你就照样背一遍,又是不耐烦去多用心思?好像是和你不相干的事体!好像你不是你,弄成了别人去了!──珊妹,你应该有你自己!你自己的意思怎样呢?你一定要有你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