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子夜(34)

子夜(34)

作者:茅盾

“晓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诉荪甫另眼看待你!──说来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这里来了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今晚上打算就动身。一切我和荪老三面谈,竟不必你费心了!”

“是。老太爷故世的消息,我们那里也接了电报,却不知道原来是请沧翁去主持丧事。”

费小胡子笑着说,不提到钱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却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沧海心曲似的意义。他站起来正要告辞,突然被曾沧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罢,还有几句话呢!──嗳,荪老三要解十万银子去,想来是应急用;现在你调到了多少呢?你报个账给我听听。”

“不过半数。五万块!”

费小胡子复又坐下,仍旧笑嘻嘻地说,可是那语调中就有对於曾沧海的盘问很不痛快的气味。这费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吴荪甫早就不满意这位老舅父。不过到底是吴荪甫的嫡亲舅父,在礼貌上费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现在看见曾沧海居然又进一步,颇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气,费小胡子就觉得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曾沧海的“不识相”尚有更甚於此:

“还只有五万!想来你没有解出去罢?拿来!今晚上我带了去!”

费小胡子的眉毛一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着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沧海的瘦脸儿。

曾沧海却坚决地又接下去说:

“马上去拿来交给我。一切有我负责任!──你知道么?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这五万银子决不能放在镇上过夜的。荪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不能袖手旁观。”

“哦──那个,今天一早就有这风声,我已经打电报给三先生请示办法。万一今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五万银子,我自有安排。这是我份内应尽的职务,怎么敢劳动沧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担的下这个责任?”

“担的下!沧翁的美意,心领谢谢!”

费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来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转,忽又坐下,转看着曾沧海那张又恨恨又沮丧的脸孔问道:

“沧翁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刚得了密报,而且──好像何营长也有点心慌。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县里是载的什么人?”

“是何营长的姨太太到县里回拜县长夫人。──哦,原来如此!然而沧航恐怕还没知道就在今天两点钟的时候,何营长向商会担保镇上的治安他负完全责任。不过,他说,『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关饷,总得点缀点缀,好叫他们起劲』;他向商会筹借三万块钱──”

“商会答应了么?”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么时候动身?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说着,费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沧海假意送到大厅的滴水檐前,就回转来大生气。他咬紧了牙关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厅上转圈子。过去的三小时内,他使了多少心计,不料全盘落空了。尤其是这最後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费小胡子简直恨同杀父之仇!

他垂头寻思报复的计策,脚下就穿过了一条长廊,走到花厅阶前了。里面的烟榻上一灯如豆,那一粒淡黄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忽然一阵响动,那烟榻上跳起两个人影来,在烟灯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他的宝贝儿子家驹,另一个便是阿金。

“畜生!”

曾沧海猛叫一声,便觉得眼前昏黑,腿发软,心里却像火烧。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张椅子,便软瘫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茎稀胡子簌簌地抖动。

到他再能够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时,阿金已经不见了,只有曾家驹蹲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伦,阿金的无耻,费小胡子的可恶,又是七里桥共军的威胁:同时在曾沧海的脑子里翻滚,正不知道怎样咆哮发威才好。最後还是醋劲占了优势。曾沧海拉开他的破嗓子骂道:

“畜生!就算你嘴馋,有本事到外边去弄几个玩玩,倒也罢了,叫你在家里吃现成的么?混账!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儿子呀!阿金这骚货──”

可是,砰,砰,砰,砰!从远处来,立刻愈繁愈密。这是枪声!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沧海猛一跳,就发疯似的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