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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32)

作者:茅盾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

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

“这就出山了!我原说的,虎门无犬种!──自然要大请客罗!今晚上你请小朋友,几十块钱怕不够罢?回头我给你一百。明晚,我们的老世交,也得请一次。慢着,还有大事!──抽完了这筒烟再说。”

於是老头子兴冲冲地爬上烟榻,呼呼地用劲抽烟;曾家驹满脸得意,却拣不出话来吹,便也往烟榻上一横。他当真很小心地把党员证藏在内面衣服的口袋里。但他这重视党证的心理和曾沧海就有点不同;他知道有了这东西,便可以常常向老头子逼出大把的钱来放开手面花用。

曾沧海一口气抽完了一筒烟,拿起烟盘里的茶壶来,嘴对嘴汩汩地灌了几口,放下了茶壶,轻声说道:

“阿驹!我探得了一个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报告。现在就派你去罢!你刚进了党,正要露露脸,办一件大事,挂一个头功!──哈,机会也真凑巧,今天是双喜临门了!”

听说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办什么事,曾家驹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对圆眼睛,只顾呆呆地对着他父亲瞧。显然是他对於这件事十二分的不踊跃,并且也不知道怎样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嗳,──还有几分上场怯!”

曾沧海又爱惜又责备似的说,接连摇了两次头;於是他突又转口问道:

“阿驹,你知道镇上的私烟灯共有多少?前街杂货店里的三姑娘做的哪几户客人?还有,卡子上一个月的私货漏进多少?”

曾家驹又是瞠目不能对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类;可是要问他某某私娼做的几户客人或是私烟灯有多少,漏税的私货有多少,那他是做梦也没想到。

曾沧海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么?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随时随地留心。嗳,阿驹,你现在是党老爷了,地面上的情形一点不熟悉,你这党老爷怎么干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钻缝儿,难道等着人家来请么?──不过,你也不用发忧,还有你老子是『识途老马』,慢慢地来指拨你罢!”

小曾的脸,现在红起来了,也许是听了老子的“庭训”,有点惭愧;但也许是一百块钱尚未到手,有点不耐烦。他堵起了嘴,总不作声。恰好那时候,他的老婆抱着小孩子进来了,满脸的不高兴,将小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着,转脸就对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但是小孩子不让她开口,哇哇地哭起来了;同时一泡尿直淋,淌满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驹皱了眉头,脸上的横肉一条一条都起了棱,猛的一跳就从烟榻上坐起来,正想叱骂他的老婆,却瞥眼看见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脚下有一本书,──正是他刚才带来的那一本,小孩子的两只脚正在书面乱踢乱踏。

“嘿!小畜生!”

曾家驹一声怒吼,纵步跳到孩子身边,粗暴地从孩子的脚下扯出那本书来看时,已经是又湿又破碎,不成样子了。孩子的身体一晃,几乎倒撞下椅子来,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扑在母亲怀里,只把一张小嘴张得很大。

从儿子手里看明白了那本湿淋淋的书原来是《三民主义》的时候,曾沧海的脸色陡的变了。他跳起来跺着脚,看着儿子的脸,连声叫苦道:

“糟了!糟了!这就同前清时代的《圣谕广训》一样的东西,应该供在大厅里天然几上的香炉面前,才是正办,怎么让小孩子撒了尿呀!给外边人晓得了,你这脑袋还保得住么?该死,糟了!”

此时被吓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曾家驹原也不很了然於父亲的叫苦连天,但总之是觉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气,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小曾的叫骂,混成一片。曾沧海摇头叹气,只顾抽烟,随後想起还有大事须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闹声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热闹。这双桥镇,有将近十万的人口,两三家钱庄、当铺、银楼,还有吴荪甫独力经营的电力厂、米厂、油坊。这都是近来四五年内兴起来的。

曾沧海一面走,一面观看那新发达的市面,以及种种都市化的娱乐,便想到现在挣钱的法门比起他做“土皇帝”的当年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这两三年的他,不走黑运,那么,在这繁华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捞进十万八千么?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点怅怅。他的脚步就慢起来了。到得太白楼酒馆的前面,因为人多,他简直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