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吉翁和我谈过好几回了。说来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联合实业界同人来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现在内地的现银都跑到上海来了,招股也还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问题,有一百万资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个局面来。如果再请准了发行钞票,那就更好办了。──只是这么一个意思,我们偶然谈起而已,并没放手进行。现在既经周仲翁一口喊了出来,就大家谈谈罢。”
王和甫本来嗓子极响亮,此时却偏偏用了低调,而且隔壁“灵堂”的喧闹声,也实在太厉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来听,方才听明白了。当真“说来也平常”!实业界联合同业办银行,早已有过不少的先例;只不过孙吉人的主张是联合各业而非一业罢了。眼前这几位实业家就不是一业,他们各人的本身利害关系就彼此不尽相同。在静听王和甫慢慢地申说的时候,各位实业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转到这一层了;各人心里替自己打算的心计,就立刻许多许多地涌上来。王和甫说完了以後,大家竟默然无言,哑场了好半晌。
最後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
“办法是错不了的。总得要联络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规模组织起来。我有一个提议,回头邀吴荪甫来商量。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众位看来我这话对么?”
“对,对!我和孙吉翁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王和甫接着说,他的声音又和平常一样响亮了。
於是大家都来发表意见,渐渐地谈到具体办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不很充足的陈君宜和周仲伟料想孙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矿主,在银钱上总很“兜得转”;而孙王两位呢,则认定了洋行买办起家的周仲伟和陈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观。但大家心里还是注意在吴荪甫。这位吴三爷的财力、手腕、魄力,他们都是久仰的。只有朱吟秋虽然一面也在很起劲地谈,一面却对於吴荪甫的肯不肯参加,有点怀疑。他知道吴荪甫并没受过金融界的压迫,并且当此丝业中人大家叫苦连天之时,吴荪甫的境况最好:在四五个月前,厂经尚未猛跌的时候,吴荪甫不是抛售了一千包洋庄么?因此在目前丝业中人大家都想暂时停工的时候,吴荪甫是在赶工交货的。不过吴荪甫也有一点困难,就是缺乏乾茧。新茧呢,现在蚕汛不好,茧价开盘就大。自然他还可以用日本乾茧,但自从东汇飞涨以後,日本乾茧进口尽管是免税,划算起来,却也不便宜。──这一些盘算,在朱吟秋脑筋上陆续通过,渐渐使他沉入了深思,终於坐在一边不再发言。
忽然一个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头看看唐云山,恰好唐云山也正在看他。
“云翁,办银行是我们的自救,可是实业有关国计民生,难道政府就应该袖手旁观么?刚才云翁说,政府发行公债应该全数用在振兴实业──这自然目前谈不到,然而为救济某一种实业,发行特项公债,想来是应该办的?”
朱吟秋就对唐云山说了这样的话。这是绕圈子的话语,在已经盘算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当然不会感得还欠明了。可是唐云山却暂时楞住了。他还没回答,那边通到“灵堂”去的门忽然开了,首先进来的是丁医生。照例搓着手,丁医生轻轻吁一口气说:
“完了,万国殡仪馆的生活还不差!施了彩色以後,吴老太爷躺在棺材里就和睡着一样,脸色是红喷喷的!──怎么?已经三点半了!”
两个当差此时送进点心盘子来。汽水、冰淇淋、冰冻杏酪、八宝羹、奶油千层糕,以及各种西式糕点,摆满了一桌子。这些食品就把人们的谈话暂时塞住。
丁医生将那些点心仔细看了一回,摇着头,一点也不吃。他的讲究卫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个女仆探头在大餐室後边的门口说:“请丁医生去。”原来是吴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丁医生匆匆走後,前边门里却是吴荪甫来了,他特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放下手里的点心,站起来喊道:
“真来得凑巧!有大计画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议。”
孙王两位谦逊地笑了笑,就把刚才谈起想办银行的事,约略说了个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着唐云山哈哈地笑着,又加了几句:
“我们不过是瞎吹一顿,不料唐云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爷了。今天您辛苦得很,我们改天再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