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兜圈子办?朱吟秋只希望八万展期呀!”
“你听呀!这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万押款,只给一个月期。抵押品呢,厂经,乾经,灰经,全不要,单要乾茧作抵押;也要规定到期不结帐,债权人可以自由处置抵押品。──还有,你算是中间介绍人,十五万的新押款是另一家,──譬如说,什么银团罢,由你介绍朱吟秋去做的。”
说完後,吴荪甫凝起了他的尖利的眼光,不转眼地望着杜竹斋的山羊脸。他知道这位老姊夫的脾气是贪利而多疑,并且无论什么事情不能爽爽快快地就答应下来。他只好静候竹斋盘算好了再说。同时他也忍不住幻想到一个月後朱吟秋的乾茧就可以到他自己手里,并且──也许这是想得太远了一点,三个月四个月後,说不定连那副义大利新式机器也转移到他的很有经验而严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时,小客厅後方的一道门开了,进来的是吴少奶奶,脸上的气色不很好。她悄悄地走到吴荪甫对面的椅子里坐下,似乎有话要说。吴荪甫也记起了刚才少奶奶心痛呕吐,找过了丁医生。他正想动问,杜竹斋却站起来打一个喷嚏,接着就说:
“照你说的办罢。──然而,荪甫,抵押品单要乾茧也不稳当,假使朱吟秋的乾茧抵不到十五万呢?”
吴荪甫不禁大笑起来:
“竹斋,你怕抵不到十五万,我却怕朱吟秋舍不得拿出来作抵呢!只有一个月的期,除非到那时他会点铁成金,不然,乾茧就不会再姓朱了:──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厂,囤起将近二十万银子的乾茧来干什么?去年被他那么一收买,茧子价钱都抬高了,我们吃尽了他的亏。所以现在非把他的茧子挤出来不行!”
“你这人真毒!”
吴少奶奶忽然插进来说,她的阴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艳笑来。
杜竹斋和荪甫互相看了一眼,同声大笑。
“这件事算是定规了──刚才找你来,还有一件事,──哦!是赵伯韬来了电话,那边第一步已经办好,第二步呢,据说市场上有变化,还得再商量一个更加妥当的办法。他在华懋第二号,正等我们去──”
“那就立刻去!还有一个银团的事,我们到车子里再谈罢。”
吴荪甫乾乾脆脆地说,就和杜竹斋跑出了小客厅;一分钟後,汽车的马达声音在窗外响了。
这里,吴少奶奶独自坐着,暂时让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将她包围住。最初是那股汽车的声音将她引得远远的,──七八年前她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还是“密司林佩瑶时代”第一次和女同学们坐了汽车出去兜风的旧事。那时候,十六七岁她们这一夥,享受着“五四”以後新得的“自由”,对於眼前的一杯满满的青春美酒永不会想到有一天也要喝乾了的;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後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夥,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影像,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并且她们那座僻处沪西的大公园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样的境地,她们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未来的憧憬,特别是她──那时的“密司林佩瑶”,禀受了父亲的名士气质,曾经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楼阁,曾经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半睁了美妙的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但这样的“仲夏夜的梦”,照例是短促的。父亲和母亲的相继急病而死,把“现实”的真味挤进了“密司林佩瑶”的处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时候,另一种英勇的热烈悲壮的“暴风雨”,轰动全世界的“五卅运动”,牵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瑶”的注意。在她看来庶几近於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
这以後是──
想到这里的吴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向左右顾盼。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俱,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