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甫独自在车里露着牙齿乾笑。他自己问自己:就是赶到交易所去“亲临前线”,究竟中什么用呀?胜败之机应该早决於昨天、前天、大前天;然而昨天、前天、大前天,早已过去,而且都是用尽了最後一滴财力去应付着,去布置的,那么今天这最後五分钟的胜败,似乎也不尽恃人力罢?不错!今天他们还要放出最後的一炮。正好比决战中的总司令连自己的卫队旅都调上前方加入火线,对敌人下最後的进攻。但是命令前敌总指挥就得了,何必亲临前线呀?──吴荪甫皱着眉头狞笑,心里是有一个主意:“回家去等候消息!”然而他嘴里总说不出来。他现在连这一点决断都没有了!尽管他焦心自讼:“要镇静!即使失败,也得镇静!”可是事实上他简直镇静不下来了!
就在这样迟疑焦灼中,汽车把吴荪甫载到交易所门前停住了。像做梦似的,吴荪甫挤进了交易所大门,直找经纪人陆匡时的“号头”。似乎尚未开市,满场是喧闹的人声。但吴荪甫彷佛全没看见,全没听到;他的面前只幻出了赵伯韬的面孔,塞满了全空间,上至天,下至地。
比警察的岗亭大不了多少的经纪人号子里,先已满满地塞着一位胖先生,在那里打电话。这正是王和甫。经纪人陆匡时站在那“岗亭”外边和助手谈话。吴荪甫的来到,竟没有惹起任何人注目;直到他站在王和甫身边时,陆匡时这才猛一回头看见了,而王和甫恰好也把电话筒挂上。
“呵,荪甫!正找你呢!来得好!”
王和甫跳起来说,就一把拉住吴荪甫,拖进那“岗亭”,又把他塞在电话机旁边的小角里,好像惟恐人家看见了。吴荪甫苦笑,想说,却又急切间找不到话头。可是王和甫弯着腰,先悄悄地问道:
“没有会过吉人么?──过一会儿,他也要上这里来。竹斋究竟怎样?他主意打定了么?”
“有八分把握。可是他未必肯大大儿干一下。至多是一百万的花头。”
吴荪甫一开口却又是乐观,并且他当真渐渐镇定起来了。
王和甫摸着胡子微笑。
“他能够抛出一百万去么?好极了!可是荪甫,我们自己今天却乾瘪了;你的丝厂押款,到底弄不成,我和吉人昨天想了多少门路,也没有一处得手。我们今天只能──”
“只能什么?难道前天讲定了的十万块钱也落空么?”
“这个,幸而没有落空!我们今天只能扣住了这点数目做做。”
“那么,一开盘就抛出去罢?你关照了孟翔没有?”
“呀,呀!再不要提起什么孟翔了!昨晚上才知道,这个人竟也靠不住!我们本来为的想用遮眼法,所以凡是抛空,都经过他的手,谁知道他暗地里都去报告赵伯韬了!这不是糟透了么?”
王和甫说这话时,声音细到就像蚊子叫。吴荪甫并没听得完全,可是他全都明白了,他陡的变了脸色,耳朵里一声嗡,眼前黑星乱跳。又是部下倒戈!这比任何打击都厉害些呀!过一会儿,吴荪甫咬牙切齿地挣扎出一句话来说:
“真是人心叵测!──那么,和甫,今天我们抛空,只好叫陆匡时过手了?”
“不!我们另外找到一个经纪人,什么都已经接洽好。一开盘,我们就抛!”
一句话刚完,外边钟声大震,开市了!接着是做交易的雷声轰轰地响动,似乎房子都震摇。王和甫也就跑了出去。吴荪甫却坐着不动。他不能动,他觉得两条腿已经不听他做主,而且耳朵里又是嗡嗡地叫。黑星又在他眼前乱跳。他从来不曾这么脆弱,他真是变了!
猛可地王和甫气急败丧跑回来,搓着手对吴荪甫叫道:
“哎,哎!开盘出来又涨了!涨上半块了!”
“呵──赶快抛出去!扣住了那十万块全都抛出去!”
吴荪甫蹶然跃起大声说,可是蓦地一阵头晕,又加上心口作恶,他两腿一软,就倒了下去,直瞪着一对眼睛,脸色死白。王和甫吓得手指尖冰冷,抢步上前,一手掐住了吴荪甫的人中,一手就揪他的头发。急切间可又没得人来帮忙。正慌做一堆的时候,幸而孙吉人来了,孙吉人还镇静,而且有急智,看见身边有一杯冷水,就向吴荪甫脸上喷一口。吴荪甫的眼珠动了,咕的吐出一堆浓痰。
“赶快抛出去呀──”
吴荪甫睁大了眼睛,还是这一句话。孙吉人和王和甫对看了一眼。孙吉人就拍着吴荪甫的肩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