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荪甫默然不响。过一会儿,他的脸上透出红气来,他的眼光一亮,就拍着椅臂厉声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样好兴致,我也干!可是我当真现款乾了。我打算拿我的厂去做一笔押款!还有我这住身房子,照地价算,也值十多万,简直就连厂一总去押了二十万罢!”
王和甫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来冲着吴荪甫一扬,吴荪甫却又接着说: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门路;押厂,却非得吉人帮忙不办!”
“得了!我去对吉人说了,让他再和你面谈。那就定了,竹斋那边,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兴地说着,就站起身走了。但在大客厅阶前正要钻进汽车,王和甫却又转脸叫道:
“荪甫!还有一句话!那个姓刘的女人,据说靠不住;她两头取巧!”
“哦──怎么知道她也替老赵做侦探?”
“是韩孟翔说的。徐曼丽也叫我们小心。曼丽又是雷参谋告诉她的。”
“那么我就防着她。──怎么她又粘上了雷参谋呢?”
吴荪甫一边回答,点着头沉吟。王和甫哈哈笑着,就钻进汽车去了。
这时大雨早止,天色反见明朗;天空有许多长条的黄云,把那天幕变成了一张老虎皮。吴荪甫站在那大客厅的石阶上沉吟,想起了公债市场上将要到来的“背城一战”,想起了押房子、押厂,──想得很多且乱,可是总有点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来。他站在那里许久,直到少奶奶回来的汽车叫,方始把他提醒:他还得去找杜竹斋办“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来!我看那边也还清静规矩,就让她住几天再说。”
少奶奶下车来就气急喘喘似的说,以为荪甫不免还有一次发作。可是意外地荪甫只点一下头,就拉着少奶奶再进那车去,一面对汽车夫说道:
“到杜姑老爷公馆去!──姑老爷公馆!还没听明白!”
少奶奶坐在荪甫旁边忍不住微笑了。她万万料不到荪甫去找姑老爷是为了公债事情,她总以为荪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来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而这,她又以为未免小题大做。并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这举动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尝不觉得公馆里枯燥可厌呀!於是她脸上的笑影没有了,却换上了忧怨无奈的灰色。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被荪甫抓住了,於是她就勉强笑了一笑。
第十九章
大时钟镗镗地响了九下。这清越而缓慢的金属丝颤动的声音送到了隔房床上吴荪甫的耳朵里了,闭着的眼皮好像轻轻一跳。然而梦的黑潮还是重压在他的神经上。在梦中,他也听得清越的钟声;但那是急促的钟声,那是交易所拍板台上的钟声,那是宣告“开市”的钟声,那是吴荪甫他们“决战”开始的号炮!
是为了这梦里的钟声,所以睡着的吴荪甫眼皮轻轻一跳。公债的“交割期”就在大後天,到昨天为止,吴荪甫他们已把努力搜刮来的“预备资金”扫数开到“前线”,是展开了全线的猛攻了;然而“多头”们的阵脚依然不见多大的动摇!他们现在唯一的盼望是杜竹斋的友军迅速出动。昨晚上,吴荪甫为此跟杜竹斋又磨到深夜。这已是第四次的“对杜外交”!杜竹斋的表示尚不至於叫吴荪甫他们失望。然而毕竟这是险局!
忽然睡梦中的吴荪甫一声狞笑,接着又是皱紧了眉头,咬住了牙关,浑身一跳。猛可地他睁开眼来了,血红的眼球定定地发怔,细汗渐渐布满了额角。梦里的事情太使他心惊。惨黄的太阳在窗前弄影,远远地微风吹来了浑浊的市声。
“幸而是梦!不过是梦罢了!”──吴荪甫匆匆忙忙起身离床,心里反覆这么想。然而他在洗脸的时候,又看见梦里那赵伯韬的面孔又跑到脸盆里来了;一脸的奸笑,胜利的笑!无意中在大衣镜前走过的时候一回头,吴荪甫又看见自己的脸上摆明了是一副败相。仆人们在大客厅和大餐室里乱烘烘地换沙发套,拿出地毯去扑打;吴荪甫一眼瞥见,忽然又想到房子已经抵出,如果到期不能清偿押款,那就免不了要乱烘烘地迁让。
他觉得满屋子到处是幸灾乐祸的眼睛对他嘲笑。他觉得坐在“後方”等消息,要比亲临前线十倍二十倍地难熬!他也顾不得昨天是和孙吉人约好了十点钟会面,他就坐汽车出去了。
还是一九三○年新纪录的速率,汽车在不很闹的马路上飞驶;然而汽车里的吴荪甫却觉得汽车也跟他捣乱,简直不肯快跑。他又蓦地发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连那没精打采的惨黄的太阳也躲过了,现在是蒙蒙细雨,如烟如雾。而这样惨淡的景象又很面熟。不错!也是这么浓雾般的细雨的早上,也是这么一切都消失了鲜明的轮廓,威武的气概,而且也是这么他坐在汽车里向迷茫的前途狂跑。猛可地从尘封的过去中跳出了一个回忆来了:两个月前他和赵伯韬合做“多头”那时正当“决战”的一天早上,也就是这么一种惨淡的雨天呀!然而现在风景不殊,人物已非了!现在他和赵伯韬立在敌对的地位了!而且举足轻重的杜竹斋态度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