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是陆小宝、姚金凤;还有──你的好朋友:张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脸色都变了,望着屠维岳,似乎等待他再说一点儿。
“张阿新是明白人。我同她真心真意讲了一番话,她就明白过来了。她是直爽的!她什么都告诉我了。她同你的交情实在不错。她拍胸脯做保人,说你是个好人,你也不过一时糊涂,上了共产党的当!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声,脸色就同死人一样白,惊怖地看着屠维岳的面孔。
“你们一夥里还有几个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志』,是不是?张阿新都告诉我了!你放心,我不去捉她们!我和你们小姊妹向来和气!不过,同共产党来往,警察晓得了要捉去枪毙的。何秀妹,你想想,那里头谁是明白人,劝得转来,我就帮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体一抖,叫了起来,接着就像很伤心似的垂下了头。屠维岳咬着嘴唇微笑,他走前一步,伛着腰,用了听去是非常诚恳的声音说道:
“你不要错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转来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上海许多趟的罢工风潮都和共产党有关系,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还是你们工人。共产党住在洋房里蛮写意。你们罢一次工,他们就去报销一次,领了几万银子,花一个畅心畅意。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的女学生,你们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里,是不是?她住在大洋房里!她换了破衣裳跑来和你们开会。她出来开一次会,就可以领到十块二十块的车费。你们呢,你们白跑两条腿!她住在大洋房里。她家里的老妈子比你们阔气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见了她了。她就送阿新五块钱,叫她不要说出去。阿新没有对你说过罢?她还有点不老实。可是她和你的交情总算不错。她现在拍胸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头不作声。忽然她哭起来了。那哭的神气就像一个小孩子。蓦地她又抑住了哭声,仰起那泪脸来看着屠维岳,看着,看着,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动,似乎有两个东西在她心头打架,还没分输赢。屠维岳看准了何秀妹这嘴角的牵动是什么道理,他立刻满脸慈悲似的再逼进一步:
“秀妹!你不要怕!我们马上就放你出去。我们已经开除了薛宝珠,缺一个管车了,回头我去对三先生说,升你做管车。大家和气过日子,够多么好呢!”
何秀妹脸红了,忽然又淌下两行眼泪,却没有哭声。“可是,秀妹,你再想想,你们那一夥里谁是劝得转来的,我们去劝劝她去!”
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她低了头,手指头机械地卷弄她的衣角。俄而她叹一口气,轻声说:
“你还是再去问阿新。她比我多晓得些。”
再没有话了。何秀妹低着头,身体有点抖。屠维岳也看到话是说完了,耸耸肩膀,心里看不起这没用的共产党;他很骄傲地射了那何秀妹一眼,就转身跑了出去。他满心快活跑到了管理部那边,看见阿祥闲站在游廊前,就发命令道:
“阿祥!你到草棚里把张阿新骗来!骗不动,就用蛮功!快去,快回!”
这时候,一辆汽车开进厂来了,保镖的老关跳下来开了车门。吴荪甫蹒跚地钻了出来,看着迎上前来的屠维岳就问道:
“那不是愈弄愈糟,怎么明天还能开车?”
“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个时候是非常暗的,星也没有,月亮也没有。”
屠维岳鞠躬,非常镇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车的煤屑路上踱了几步,然後转身对跟在背後的屠维岳说道:
“你有把握?好!说出来给我听听。”
这语气太温和了,屠维岳听了倒反不安起来,恐怕吴荪甫突然又变了态度。他想了一想,就把经过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几句;他一边说,一边用心察看吴荪甫的脸色。西斜的太阳光照在吴荪甫的半个脸上,亮晶晶地发着油光,对照着他那没有太阳光的半个脸,一明一暗,好像是两个人。屠维岳松一口气,望望天空。东方天角有几块很大的火烧云。
“那么,捉来的那一个,何──何秀妹,你打算放了她,是不是?”
“我打算等到天黑,就放她出去。我派了人钉她的梢,那就可以一网打尽。”
屠维岳回答,嘴唇边浮过一丝笑影。
“姑且这么办了去再看光景。可是──维岳,你再发一道布告,限她们明天上工!明天不上工的,一律开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