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岛上,从幼儿园时孩子就会说:“啊你要知死。”惹了什么麻烦,也会被骂“你得知死”。知死,是时间的开始。人类先祖吃下果子,眼目被死亡刺得明亮,于是时间开始了。但给人足够长的安稳时间,人就以为死亡永不来临似的。一旦意外、疾病、灾难、战争降临,人又猛然惊醒,知道时间根本不归自己管。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平安夜前一天。
那时,小菲搭上了小镇好不容易恢复通行的班车,到市内转转,想着这几天雪太大,都待在小镇里没出来,今天无论如何要进城,找到明信片上的教堂。而妈妈给她打了视频电话。
视频电话刚接通时,妈妈说不出话,她在哭,她老了太多。小菲心跳加速,怎么了怎么了,快告诉我怎么了。
妈妈说,小菲你好好听我说,你阿公和姑婆前些天过身了。今天出山。
小菲感觉头壳被一棒子打得凹陷进去,整个人闷在一只锅子里,听什么都隔着遥远距离。
妈妈说,我们看到你发的消息,知道大雪封住了交通。人已经走了,你也不要急着要冲回来,我们也担心你。
小菲脚下一软,过了一会儿有路人来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屁股坐在雪上,整个人化成一摊流质。
骗人。妈你知道,这类疯话不应该黑白讲。小菲狠狠掐自己。
妈妈一听,眼泪和鼻水一并滚落下来,菲啊你不要急。
赵叔说,小菲,小菲,我们就是怕你不能接受。你听我说,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你妈在医院里哭求了好久,但两人真的都没气息,心跳都停了。医生说是烟雾造成的窒息。
到底怎么了?小菲慌乱中掉了手机,又捡起来,屏幕边角被冰封的路面砸出雪花的纹路。
妈妈说,菲啊,是阿彬在路上先发现焦味,听见那只八哥飞出来大声叫。他跑下去,发现一条龙店铺喷黑烟。火燃得很快,阿彬试着冲进去却被火拦住了,大喊大叫都没有人应。消防很快就到了,可是两个人都已经去了。妙香总是躺在床上的,而你阿公竟也没能跑出来……
为什么啊?怎么会啊?小菲固执地问,是因为蜡烛吗?妙香姑婆有一阵子记忆退回到小时候,总是端着蜡烛到处走。是不是老鼠打翻了蜡烛?或者是因为那只用了太久的烧水壶和电路板?
妈妈说,甲烷爆炸,同一天,岛上第三起事故了。调查的人说的。妈妈知道,如果等你回国再告诉你,你会怨我们。今天是他们出山,我和赵叔商量了几日,还是觉得该连视频给你。
小菲说不出话,她还在拼命地想,甚至没想到要哭。她拼命要去咬住每个线头,证明妈妈说的一切都不合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能用自己的思虑,让人生命多加一刻多好。可她看见惠琴的双眼全塌陷了,在屏幕对面像个幽灵。小菲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强迫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搬出来,为什么不早点带他们出来旅行,或许就不会出事。这些年岛上餐厅暴涨,原来顶多就三家,现在开了上百家,岛上下水道还是百年前的,根本撑不住。
惠琴看见小菲眼神茫茫,说菲啊,这事怪不了人,都是注定好的。妈妈还是一副坚强的样子,却根本站不稳,全靠赵叔在她身后撑着。
阿彬眼睛全红,粗声说,该怪我,我怎么没有早点去找他,那天跑去钓鱼一无所获,就多在海边流连了一阵。都怪我。前些日子油葱开玩笑地说过,以后要给自己做带诗班的葬礼,不要搞一堆香啊金纸啊五牲什么的。这个老家伙啊,怎么好像能料到似的……小菲已经听不见屏幕那端说什么,她掩面在大街上痛哭,内脏轮番抽痛。
许久,她才又举起手机,葬礼上来的人很多,小菲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从岛屿搬迁出去的人们,所有失散的人,此刻似乎都聚集在灵堂里,围绕着中心两座鲜花装点的棺材。棺材里,油葱和妙香穿着当初海边宴席上的西装和旗袍。油葱的口张开了,无法闭上,小菲想,他依然还有很多话正在说。妙香却闭着嘴巴,她总是更懂得听。
生命。死亡。平安。未来。这些词语,原先组成内在世界的柱石,都被暴风雨卷进海里来回地刷洗。小菲不知道,这些柱石会一直崩塌下去,直至令她放弃再使用这些词语,还是说,它们会露出真容,换一层光泽回来。
告别式之后,阿彬叔接过了手机。
妈妈和赵叔分别捧着油葱和妙香的照片,一路走向火葬场。遗照正是那天小菲在别墅酒店为二人拍的照片,仓促转换成黑白色调。一切都太过慌乱、太过匆忙。棺材经过传送带。棺材在死亡的河上漂浮。焚尸炉是肉体烈火的窑。他们在火中经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棺材形状的小船在红亮的火光中飞行,生命之海上,被金光系住的风筝。他们的灵魂飞走了,就像那只从火中挣脱的八哥一样。
火窑里出来的骨灰,大小不一的灰白碎块,却依稀能分辨出脚、手、身体和头的形状。皮肉已经消失散去,这是他们最后存留的形影。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出来,分拣入骨灰盒中。脚骨先放下去,然后身体和手的骨头再下去,最后是头颅部分放在最上面。不过十分钟,所有骨灰就这样进入了骨灰瓮。
随后,是漫长的黑屏。小菲手机因为天冷而自动关机了。
小菲盯着屏幕许久,才慢慢回神,觉得有种不真实感。火是热的。面对亲爱的人离去,小菲会忍不住一遍遍思想,当时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在全年无冬的小岛,洞穴本该是温暖的,却变得灼热。火是热的。生老病乐苦。生老病乐苦。
在异国在异乡的人,最怕接到这样的电话。接下来几天,小菲不肯受安慰,疯了似的到街上找旅行社或者是航空公司代理,她想立刻飞回去,可圣诞假期,所有店铺都关门了。她向最后一家店铺里张望,里面空无一人,一棵单薄的圣诞树站在中心,只有一枚银光闪烁的星冰凉地立在顶端。树下干草堆里有个木雕婴孩,曾在众人的欢喜中降生,可他降生的任务就是承受死亡。
小菲也不是不知道,因为普降的大雪,到处根本没有剩余的机票可买。即使买到了机票,回到那座岛屿上,却再也不能遇见油葱和妙香姑婆。他们的故事,算是结束了吧。
她很抱歉,接下来的几日让德国老夫妇的圣诞重新笼上了许多阴影,可是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一次都安静地陪伴在侧。
26
假期的最后一天,小菲还是决定自己进城。
在城市的街头乱走,小菲突然想到,岛上方言里“烦恼”这个词,听起来像普通话里的“欢乐”。怎么说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原来世上万物都在哀哭,哪怕在欢乐中都有哀哭。爱可以暂时遮蔽哭声。可只要死还存在,生命就真是一桩悲剧。爱也是。结局只能是离别。
那场葬礼,视频那端阿彬叔他们手忙脚乱,真应该让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亲自料理。他们一定懒得哭哭啼啼,而是一项一项地推进着流程,然后说,免惊,人生海海,日子照样要过。
小菲冻得脚趾发僵,可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她在路上一圈一圈地徘徊,只遇到一位没有下班还在卖气球的小丑,除此之外几乎没有行人。穿过巷子,店铺门紧锁,但橱窗都亮着。有家店铺卖纸灯,是卡纸做的巨大的伯利恒之星,里面藏着油桃大小的暖灯泡。明灯照耀,将她吸引。小菲看了一会儿,听见缥缈歌声,循声望去,她突然呆立原地。
这应该,这应该就是……
她仰头,看见了油葱明信片里的教堂。这家教堂还开着门,正在进行一场弥撒。席位上只有小菲。神父和修女十几个人站在台上,每句话都像在念,每句话都像在唱。清丽女生在男低嗓之上,飘浮,再飘浮,一路上升到破旧教堂的穹顶,那里有远年落漆的浮雕,有天窗,有光。穹顶之外,有风,展开翅膀如鸽子。
小菲突然想到,故事还没有完,她忘掉了油葱阿公的梯子。那是最重要的部分。在烈火的时刻,有梯子在雾中降下。烟雾弥漫的窑里,人就被熬炼成金子。
小菲闭上眼睛,看见黄金的男子,站在梯子的末端。然后苍绿的烟雾里,走出一位周身璀璨的白金做的女人,庄重地卸下脖颈和手腕发光的珠宝,轻盈地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们嘴对着嘴,眼对着眼,手贴着手。
那是油葱与妙香。他们拾级而上。向上,再向上。动作轻快,如同交缠的两股青烟。地下洞穴商城里,只剩两具黑黢黢的影子,一具影子慢慢攀上来,粘住另一具影子的脚,在绚烂明亮的火光里,开始相互依偎。而黄金男子和白金女人,当他们一路沿着天梯向上,就会看到浮在海上的发光岛屿,彼此粘连的松软大地,也能看到地上掉落的每一颗新雪、松针和沙粒。一切在他们眼前,都无所遮拦了,近与远不再分隔。死亡成了爬出子宫、跃出产道的新生契机。
他们会看见小菲吗?他们离去的时候,小菲或许正踏在冰凉的雪上,百年不遇的大雪,油葱和妙香此前从未见过的大雪。小菲身上裹着当年妙香姑婆送的羽绒服,像他们遗留下来的皮肤。洞穴中的老羊羔,端端正正地把自己活的皮毛褪下,覆盖到小羊羔的身上,再把死披挂在自己身上当作寿衣。
小菲睁开眼睛,自己还坐在长条木椅上。她小声擤鼻涕,却在空旷的室内发出回响。台上的歌者们倒没受影响,本来他们的歌唱,就不是为她。坐了许久,小菲掏出怀里温热的明信片,发现图中教堂尖端所指的天空,在下雪。那雪细碎晶亮,像白色沙子。
她从未发现这点。或者说,明信片中的雪,是刚刚才开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