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出旧家后,惠琴的工作忙碌起来。顾不过来时,她经常把女儿小菲抛到油葱的杂货店里,就像抛出一根橄榄枝。
那时杂货店门是用老旧的木头组成的,每天关门时要把一长条一长条木头拼接在一起。有一次,小菲绊到店里的木门槛,狠狠跌倒了,额头上鼓包,大概有一只枇杷那么大。油葱差点吓疯,哆哆嗦嗦去倒了一大碗花生油,往她额头抹。小菲整个额头已经锃光瓦亮,仿佛头顶一颗夜明珠,她摸着黏黏又香香的油头,非常满意地开始傻笑。油葱更慌了,不是说抹油可以消肿吗,怎么还越鼓越大!我家这聪明蛋不会撞成一个大憨呆吧!他感觉无法交代,就关了店门,带小菲去菜市场。基本上小菲指哪儿他买哪儿,还下重本买了四斤花脚蟹,带上海鲜去找女儿惠琴负荆请罪。惠琴第一次接受了这歉意的赎价,叫来邻居和朋友,全部人大嚼海鲜,还从冰箱里翻出来好几个菜,又是热热闹闹的一个晚上,大家都忘了小菲脑袋上的包,包括小菲自己。
后来,小菲看见油葱把门槛拆了。
小菲还觉得有点感动,油葱为了自己,特意拆了门槛。随后才知,岛上开始整修,有学者发现杂货店原地址是历史遗迹,油葱的店被征用了。油葱立刻同意,因为提前签字,还有补贴,可以得好大一笔钱!他把店关了,去岛的西边帮人看管一座山,负责养鸡种杨梅,说是要当“座山雕”。
那年暑假,油葱跟小菲说,走,假期跟着阿公玩。小菲就去山上陪油葱待了两周。满山杨梅树,树下鸡乱跑。油葱根本不是老大,鸡才是座山雕。偶尔山上来蛇,但鸡够多,冲上去围殴那条蛇,活活啄死,吃了。这些鸡,个个是飞鸡,野得很,总是猛地蹿起来,飞到树顶。
小菲刚到山上时,油葱在树下忙着抓鸡,让小菲也去帮忙。油葱说时间到了,鸡都急着找老婆,公鸡互看不顺眼,打架都往死里打,每天要死伤好几只。所以他干脆给鸡戴上塑料片眼镜,叫它们当上知识分子,一个个都顾面子,就不打架了。小菲才不信呢,油葱又在骗小孩了啦。但她之前从没抓过活鸡,更没给鸡戴过眼镜,感到新奇,在山上彻底玩疯了。她追着鸡屁股跑了三天,又仔细看了手里这些红色的塑料小眼镜,右边是通透的,左边是密封的,鸡戴上去后,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或许这才是它们不打架的理由。
小菲每天玩累了,就回山上的石屋吃饭。油葱总是手忙脚乱地准备烫海螺、鸡汤砂锅和虾米炒卦菜之类,随时会失手撞破两只碗。
你杂货店原来是什么遗迹?吃饭时,小菲问油葱。
油葱说,是个祠堂,也是全岛第一个外国人居住的地方。那人在英国努力学医和闽南语,准备了个十五年。一路辗转,从欧洲到吕宋,又终于来了咱岛。然后,他死了。他来的第二日,染了当地疫病,喉咙肿到闭锁,人虚落去,一周后死了。他没来得及跟人说闽南语。他学的医术也没能救自己。
小菲听的时候,正在用牙签挑一只痣螺,忍不住说,笑死人,也太衰了,十几年全白费,油葱你肯定又在乱说。油葱拿起痣螺的厣,也就是那枚小小的鳞片,按在小菲的眉心,突然严肃说,憨孩儿不要笑,死人事,不要笑。小菲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个鬼故事,可是他转头没再说。
相处多了,油葱对小菲满嘴的普通话很不满意,说她都被学校教傻了,闽南语都说不轮转。青蛙叫什么?不会说?蜻蜓呢?也不会?哎哟可怜歹,半个小北仔。那两周,油葱带着小菲满山跑,到湖泊边缘,看阳光的涡流在水面流动;抬手翻动那些覆满青苔的石块,看下面涌出来的亮壳虫和软软的恶心的蚯蚓;再让小菲这个胆小鬼骑到他肩上,试着从树上拧下青木瓜,看树流出珍珠一样的血。山上的日子热烘烘,每天都有新东西看,从花斑蟑螂到无头鸡,比动画片精彩。
最后两天,油葱接电话时神神秘秘,小菲听到他提到妈妈的名字,但自己一靠近,他又马上改口聊别的。
后来,小菲才知道,那阵子爸妈在岛上离婚,闹得不太好看。小菲下山那天,爸已去了他北方的老家。油葱偷偷拉着小菲说,你要理解,你妈不容易,她是一个很好的妈妈。你爸你也别恨,他是你爸。到了巷口,小菲还是伤心地哭了一会儿。
一进家门,妈妈在煎鱼,小菲不说话,钻进厕所洗澡,听见整个世界都开始落雨不停。从山上回来,她才第一次发现在家里能听见这么多声音。雨落入青草、打落缅栀子、渗入砖墙的声音。还听见天空的鼓声。或许不是鼓声。这小区每个家大约有四个窗,每个窗都有一个雨披,被雨点反复击打。塑料雨披、金属雨披,新雨披、旧雨披,无数的家环绕着,雨声被放大、被创造,噼里啪啦咚,是雨披的声音。小菲突然感觉到幸福,这样一个安全的、只有雨声的家,这些亮起的窗户。不再有酒气、皮带和突然而至的暴风。
妈妈这些年都在吞忍,可是上次爸喝醉把小菲推下楼梯后,她就再也不饶他了。小菲想起妈妈那天说,咱会有自己的家。
洗完澡,整个人轻轻。吃完饭又有些爱困。妈妈和小菲沉默地喝茶。咕。咕噜。两个人贴在一起,没有缝隙。窗外亮光闪闪,雷还在一个个打。轰。隆。轰隆。小菲用脑袋靠住妈妈,手轻轻抓着她松软白嫩的手臂,帮她捂热,然后跟她说:“妈,阿公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