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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高级写字楼 衰老

盛夏快过去了。天空呈克莱因蓝,云彩像棉花糖,一会儿变成海豚,一会儿变成花朵,一会儿消散了,一会又聚起来。太阳晒在皮肤上不疼了。

8月25日,星期四。天气预报说台风”马鞍”即将登陆深圳。

这天,我被安排去上海出差。下午5点的飞机,这意味着我上午可以在家办公。

父亲这天也被安排在家休息。

母亲6点多就出门去一街之隔的写字楼打扫卫生了。

8点多,我被父亲接电话的声音吵醒,语气很焦急。 我匆忙起床,从父亲手里接过电话。是母亲的经理用母亲的手机打来的,说母亲突然肚子痛,需要赶快去医院。

我问母亲在哪儿,她说在工作间。我让她待着别动,和父亲去找她。我带上了她的身份证和雨伞。马路上,雨尚未下起来,只是风很大。母亲在写字楼工作一年来,除了偶尔腿不舒服,很少喊疼。虽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但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可能性:食物中毒? 胃溃疡?我想立马奔到她身边。我跑到大堂门口,扫场所码,坐货梯上到她工作的楼层。在工作间没有看到她,折返,下楼,再打电话,跑出一身汗。母亲说她在路边。

她挎着帆布包,用手捂着肚子。

“妈妈,你怎么了?”

我和父亲奔向她,将她扶住。

“7点多干活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疼了。”

“哪里痛?”

“肚子拐角这里,一阵一阵。”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饿的?”

“吃了面包的。刚刚经理也让我喝水吃东西,吃完就吐了。”

“赶快去医院吧!我来打车。”

母亲坚持要先回家把工作服换了,换上日常的衣服。我和父亲扶着她回去。到家后,我用开水冲了一碗鸡蛋粥,但母亲喝不下去。

我帮母亲去换衣服。

此时,我的父亲,居然拿出一个碗,盛满清水,试图在碗里将一双筷子立起来。

“爸爸!快出门!”

那双筷子并没有立起来。

父亲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很小的时候我肚子痛,父亲也这么做过。在陕南农村,传说如果筷子能立起来,就是被逝去的亲人在天堂说坏话了,祷告祷告,就不痛了。

但此时,我真的感到很无语。

我们下楼,出租车开到半路,母亲说她好一些了,要返回家休息,不去医院了。我坚持要去。到了医院门口,她又退缩,自我欺骗,对我说,我的身体我知道。

无论如何,这次她是不会赢过我。

扫码,测核酸,排队,挂号,抽血,验尿,做CT。测核酸的时候,棉签深深捅进母亲的喉咙,她在垃圾桶边呕吐了很久。不适感让她咳出了眼泪,满脸通红。快中午的时候,同在深圳的弟弟也请假过来了。

很快,我们拿到了检查结果。让母亲痛到出汗的是尿道里的小结石。医生建议先输液,吃药保守治疗,告诉母亲要多运动,争取把结石尿出来,不用做手术是最好的。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不过想到,医生让她多跳跳,尿出来的可能性更大,而她的腿是无法使劲跳的,心又提起来了。

把母亲交给弟弟,我返回家中拿行李赶飞机。好在台风天并没有影响飞机正常起飞,我如期到达了上海。

因为尿结石,母亲休息了三天,经理一直催她去上班。母亲把在医院的检查凭证发给经理,经理没再说话了。

我的母亲,对医院有着天然的不信任。因为那里是”花钱不眨眼”的地方。我不敢告诉她这次进医院的花费,但她还是在一堆单据中看到了,并表现出震惊。 “半个月白干了!”

母亲的腿疾之所以至今还是隐患,与她对医院不信任有极大关系。

第一次腿痛发生时,县城医生给母亲开了400多块钱的药。他建议母亲住院,母亲拒绝了,说自己还要挣钱,有很多活儿要干。药很灵,母亲喝了两天就明显缓解了,她觉得腿好了。第二次腿疾发作于她徒步十几里去参加亲戚的满月酒之后。当晚,她用烧酒加艾草敷腿。一敷,第二早上母亲就站不起来了。到镇上,医生说得去大医院作核磁共振。膝盖全乌了,肿得像石头。 去大医院一检查,膝盖积水了。医生抽了两针管黄色积液出来。随后,在我的强力劝说下,她来到西安检查。 左腿被确诊为滑膜炎。此后几年间,她无数次进医院做康复,忍受银针扎在腿上的疼痛,体重从154斤降到124斤。虽然花了不少钱,最终还是医院让她的腿不再那么受折磨。

在深圳,她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可以报销的项目。 她总想着有病要回老家县城医院治,那里可以报销。

有一次我发现她状态很低迷,一直咳嗽。买了感冒药吃了并不见好转。连着两天,她拒绝了我帮她请假休息的提议。第三天下班,晚上9点多,她用方言跟经理请假。“经理啊,给你添麻烦了,我咳嗽得没用了,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百节都痛。”在家待了一天,吃了药没有好转,她再次用同样的话请假。经理都准了。

她坚持认为,感冒了不能沾凉水,不能洗澡。户外的温度有37摄氏度,两天没洗澡让她的身体散发出汗味。我说,医生从来没有说过感冒不能洗澡,并且水是热的。她不为所动。我放弃了沟通。母亲就是这样,她认定的事情很难被说服改变。

她躺在沙发上,很痛苦的样子。我觉得她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可能会舒服点,但她不会听我的。我们之间看似很近,但隔着跟银河一样的距离。

母亲的经理们很可能非常了解她这种想要多赚钱的心理。每次母亲想休息的时候,经理都会跟她诉苦:“找不到人替代”“别人都没休息你为什么休息” “你看你还这么年轻,多做一天多赚一点二母亲往往心软,休假就变得不了了之。回到家中,她给我的一贯说辞就是:经理不给假。这像是一场合谋。

母亲在做保洁的三年里很少请假,这是其中一次。

对于母亲,她更在意的是,每去一次医院都意味着她那天的工钱”凭空消失”。她希望自己健康,并且常

常安慰自己,“我的身体我知道,看了也没用二在我看来,这样的安慰背后,何尝不是恐惧。她更怕的是去一趟医院检查出一身毛病。因此只能自我欺骗,祈祷上天能够眷顾自己。

母亲刚来深圳的时候,我带她去北大深圳医院运动科看她左腿膝盖的顽疾。生拉硬拽带到医院,在年轻的医生面前,母亲用方言一句句陈述自己身上的病痛,陈述自己左腿的疼痛过往,她说一句,我们给医生翻译一句。我心里惊讶于母亲对疾病的描述能力,她向医生诉苦说,在左腿上花的人民币都能做条”钱”裤子了;也惊讶于在我们面前哪儿哪儿都不痛的母亲,在医生面前,每按一处身体部位,她都说很痛。

医生建议她多休息,常做下蹲和扩胸运动。她无法坚持,把医生的建议抛诸脑后,只有在我们表达强烈反对时,才象征性地休息。

我决定给父母做一次全身体检,在2022年国庆假期结束前一天带他们去。

一开始,他们推托不去。当我告诉他们,这是我所在公司的福利时,他们才同意去。

这是父母第一次在大医院里做全身体检。体检在早上9点,医院通知让8点半到。从家到医院,打车十分钟就可以到。

他们头天晚上谨遵嘱咐,晚上10点之后,不进食、不喝水。

第二早上,我起床去洗手间时,发现母亲已坐在客厅门口,一副完全准备好的样子。我告诉她,为了防止人多,我们8点出门就好,让她接着睡个回笼觉。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我继续回房睡觉了。

出门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听从我让她穿丁恤和运动鞋的建议,坚持穿了在她看来很凉快的宽松衬衫,以及她从老家带来的自己亲手做的千层底黑面布鞋。她认为这样才舒服,并不理会她可能是医院里唯一一个穿布鞋去体检的人。

“没有人会朝你脚上看你穿的什么鞋,舒服就行。”

母亲惊叹于深圳医院里的干净与流程化。在我的引导下,她乖乖排队,抽血、称体重、做心电图、做脑CT。做CT的时候,母亲发现她起了个大早,但耳朵上的耳环却没有摘。她有点焦虑,手忙脚乱的,在我的协助下才终于搞定。

做完体检后,我带父母去莲花山公园散步。深圳短暂的秋天来了,虽然阳光还是明晃晃的,但已经不炽热了。人的心也跟着阳光明亮了起来。公园里正在为深圳每年11月底的筋杜鹃花展做准备。

半个月后,体检结果邮寄到家。报告显示,母亲除了尿道有炎症外,也有冠心病风险。

此外,母亲的子宫里有一个躺了28年的节育环。

节育环两侧带着小巧钩状的阴影,深嵌进肌肉组织,与子宫内壁粘连。这是计划生育留下的产物。我的母亲怀了六次孕,只留下了两个孩子。两次自然流产,失去的是两个女孩,两次被迫引产,被引掉的是两个男孩。

面对我们姐弟俩都远在深圳的现实,母亲不止一次带着懊悔的口气跟我说,如果我多几个兄弟姐妹,他们就不至于没有孩子留在身边,不至于想回老家回不去。

我和母亲生活在一起。面对来自她催生的焦虑,我都会想到她体内的节育环。我想,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失去了四个孩子,所以才希望我和弟弟无论多难,都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

春天的时候,母亲喝了我们买给她的”驴胶补血颗粒”,断了半年的月经,突然来了一次,此后便彻底没了。被母亲称为”祸害”的月经,曾经无数次让她感到羞耻,在月经的前两天总是让她痛得直不起腰,让她不方便在工地上做工,耽误她挣钱。现在身体里的河流干涸了,母亲既感到轻松,也有些伤感。我说,妈妈,你彻底摆脱性别束缚,像你说的,跟个男人一样了。母亲嘿嘿笑。

母亲手机里她最年轻的一张照片是十年前我帮她拍的。她穿着蓝色上衣,站在老屋门口操场边的樱桃树下,左腿还很健康。照片上的母亲与我记忆中像男人一样的母亲很不一样,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虽然留着短发,但不凌乱,没有一根白发。她的身体很敦实,很强壮,她从未化过妆,皮肤看起来白皙饱满,没有皱纹,眉毛修长,带着微微的笑意,眼神意味深长,甚至有些优雅。

十年后,五十四岁的母亲体重比照片上轻了十多斤,身高仿佛也缩短了。她留了长发,并用染发剂染黑,绽放笑容的时候,眼尾的皱纹荡漾开来,像是要跑到头发里去。她的背有些微驼,像个老太太一样自然地背起双手,边走边东看看、西瞅瞅。

母亲常在其他老年人身上看到自己身体的衰老。

在经过广场上一群跳舞的大爷大妈之后,她跟我说,五十多岁这个年纪,就像她年轻时在农村见到的上了年龄的柴油机,往往越是要磨面的时候,越是容易打不上火,“扑通扑通”冒黑烟。这时候,通常的做法就是用打火机点着玉米芯,再去油箱给柴油机点火——“扑通扑通扑通……”终于开始运转。她感慨,现在人生就是到了需要这一把火的时候。要一次次点火,才能运转下去。

父亲则在这次体检中查出了轻度脑萎缩。

他们都老了。我第一次深切意识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