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春天快过完了。
4月23日。吃完中午饭的时候,母亲说,她的同事翠竹阿姨被开除了。翠竹阿姨五十九岁,四川人,被老乡带来深圳做保洁有二十年了。
被开除的理由是,她把电饭锅插头插在了她所打扫的一家公司门口的插板上,刚好被来看房的客户撞见。 客户反馈给物业,物业在群里通知管理保洁员的大经理,大经理很生气。
这是发生在22号中午的事情。
12点23分,大经理在群里通知他的副手经理:“查一下是谁,如果是我们的人,追责,谢谢!还不如把老板的办公室当饭堂呢!”后面跟着愤怒的表情包。
母亲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看群聊记录。我用调侃的语气问她:“你在公司的时候不说话?为什么回家后如此愤怒?”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辩解:“他没有说我,所以我才没有管。”
我问:“那你是不是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说:“大经理做事太’绝’了,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不跟他正面打交道。”
当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大经理来到母亲工作的楼层检查,卫生间的马桶边沿有一点点烟灰,他拍了照片发到群里。“那时候已经6点多了,我都下班了,我理都没理他,也没在群里回他。”这是母亲表达愤怒的一种方式。
下班的时候,按照惯例,副经理要开一天的总结会,会场就在地下车库。本来都要散会了,大经理坐了顺风车来,专门为了批评翠竹阿姨。“直接开除,这是’死人’做的事。”大经理在会上大骂。
“奶奶气’瞎’了,当时没作声。奶奶哭得一抽一抽的,没吭一声。”母亲把同事中间比她大的老人都称呼为奶奶。
“那你们有规章制度说不准在中午时间热饭吗?”
“强调了,好几次开会都说了。”
“开除可能是违法的,即使开除,也不能这么骂人啊。”在道义上,我站在母亲一边。
那天下班回家后,母亲蒸了馍,做了土豆片汤。 吃完饭,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我。也许当天晚上,她就想跟我倾诉一下。但那天是周五,我和丈夫跟朋友们约了聚餐,结束后还逛了夜市,回家的时候已经快12 点了。
“我从8点开始等,等到9点44分,就上床睡觉了。”
“你怎么不发信息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两个都没回来,肯定是一起,我不担心。
“12点多的时候,我醒了,发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你们开门我都不知道。”
“那你等我们的时候想了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想。”
“你也没看电视?”
“没有,不想看,啥都没想。”
几秒过后,母亲说,她其实想了很多。
“我想打工的奶奶,经理说话那么气人,奶奶为什么泪流满面却不说话。依我的脾气,我当场就要跟他吵起来,我娘都没这么骂过我,轮得到你这么骂人。你大经理可要永远在这里当大经理。恶人还要恶人磨,离了我们这些保洁你还就真过不了光景。
“我没有当面说,我还得待在那儿干活。他要说了我,我肯定反抗,我们所有人都走,看你们管事的能做成什么样。你说我们找不到工作,成千上万的人离了你们照样找到工作。
“要有一个厉害的人治治他,他会善一点。谁给他下的命令,让他可以说罚钱就罚钱?我们劳动人民是光荣的,我们刷马桶挣的是光荣的钱。气气他!把他气得好好的!真的!”
但这些话,母亲一句也没有当着大经理的面说出来。
那些因为不平等而激起的愤怒情绪,需要隐藏和否认,不能当场爆发,母亲不得不忍着满腔怒火。回到家中,母亲一股脑儿吐给了我们。否则,她要憋坏了。
23号上午,翠竹阿姨离开之前,在工作群里连发了五条语音。大意是说,她谁也不怪,走就走,但受不了这种侮辱人的方式。又不是杀人放火,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母亲说:“我本来想在群里点几个大赞,说得好,说得好。想想还是要不得,我还在这儿干活。要不然,我肯定点几个大拇指,说得好,我看你在这里当一辈子官不成。”
我问:“大经理为什么这么容易动怒呢?”
“上面也有人找他的麻烦,大经理说他来这边一定要把这里管好。但他在工人面前那么有官样,却是住在车库里,没有办公桌,也没有电脑。春季人员充足,他威风大,今天说让这个滚蛋,明天说让那个滚蛋。”
最近大经理的发泄矛头指向一位姓圆的保洁员。
圆大伯”七十二岁”,被老乡从四川带到深圳打工,目前负责写字楼外围的清洁。他的实际年龄是六十二岁,早年托人改了身份证上的年龄,人情费前后花了 1万块,才把新身份证办好。
经理一开会表达警告时,就当着所有清洁工的面说,首先要开除的就是年龄最大的。圆大伯心里惶惶然,只能做一天工赚一天钱。他没有结过婚,是个光棍。他的生活与他那寓意着美好愿景的本名形成了巨大反差。
“你看,你妈妈打工也是有情绪劳动的。”丈夫插嘴。
一家人都笑了。
母亲感叹:“你在哪里打工都是一样的,做一天工有一天钱。没有十全十美的。有时候,把人气得要死,大岗位、小岗位一样多钱,有些人啥也干不了还得表扬,活儿多的还挨骂。”
但后来,我却从母亲那里得知,这位身高一米八、身材魁梧、看着像当官的、脾气暴躁、被工人称作”土豹子”的大经理,曾经对工人说,自己在外面欠债很多。前几年,他的老婆病了,借了亲戚不少钱。这位经理的微信头像是一家三口的自拍照,他的老婆看起来文静秀气,温温柔柔的样子。
我安慰母亲,你姑且就将他对工人的残酷理解为他对生活不如意的发泄。他本能选择了挥刀向更弱的弱者,生活将他变成了一个”恶人”。
被开除的翠竹阿姨在离职前发的语音,没几个人回复。大经理也没说话,母亲将此理解为经理不敢回复,我提醒她”他更多是不屑于回复”。
“你应该加一下阿姨的微信,私下给她支持。”丈夫建议,母亲表示认可。
“如果他要是这么对我,我一定把他好好说一顿再走,不然这口气怎么能出。我的岗位没有被额外关照,有些人岗位小,年龄也大,他们讨好经理。
“奶奶语音里说得我心里很痛快,就应该这么说说经理。”
翠竹阿姨被开除,当月的工资还扣了 100块。
我曾经碰到过这位翠竹阿姨。
一个周六,我去帮母亲打扫厕所卫生,下楼的时候,在电梯口碰到了她。她叫住我,说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下滑的时候看不到流量和无线网络信号使用的标志。那是一个运行很缓慢的手机,我尝试了很久,也没能帮她解决问题,她又急着要去干活,就放弃了。
母亲说:“还是在政府大楼的时候轻松。那个姓胡的经理挺好,经理也挺好。胡经理从来不说脏话,一直对我们这些保洁说,你们岗位大,你们辛苦了,争取明年给我们加工资。实在做得不好了,有时候还给工人们说好话,不会说让你滚,经理也基本不投诉工人。衣服、工牌都是免费的。这边工衣60块一件,工牌20块一个。
“即使是在商场里,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天天开会。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让人滚蛋,洗手间里什么都不让放,有一点水渍就要拍照投诉,你前面搞完后面就有人要上厕所,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水。工人捡一点纸皮卖、打卡迟到,都要罚钱投诉,在会上不允许任何人插嘴,别人都是错的,一说就是’闭嘴! ’。
“在商场工作的时候,有一次,我站在银灰色的大垃圾桶旁边,商场的物业督管一只手打电话,另一只手拿个白色的手机。我看到他对着我’咔嚓’一下,我并没有害怕,我没有违反任何规定,我没有喝水,也没有坐在那里,只是他看到我的时候,我站在垃圾桶旁边。 我不怕他投诉。”
母亲的倾诉如滔滔江水。但当我要她实在受不了就离职时,她拒绝了。她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这些活儿可比她年轻时在农村务农,中年时在矿山、工地打工轻松多了。
“那后来你被督管投诉了吗?”我问。
“没有,他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商场了。”
母亲在决定离开政府大楼之前,一直重复一句话:“我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工作了……”想到当初我再三催促母亲回老家照顾姑姑,现在想来,心里有一些内疚。当时我没有站在母亲的角度去考虑,只觉得她和父亲怎么能迟迟不动身,而忽略了一份”轻松”的工作在他们心里有多么重要,更忽略了他们再找到一份相同工作的难度。
“那我再去找找原来在政府大楼的经理?哪怕给他送点礼?”
母亲拒绝了。
她现在工作的写字楼,算上加班,一个月最多可以拿到3500元左右的工资。政府大楼周末和节假日没有加班需求,工资固定在2800元左右。因此,现在虽然辛苦点,但也赚得多一些。
我再次私下问了政府大楼的经理,他说,2022年政府大楼换了供应商,他也已经离开,去别的环境公司上班了。
母亲常常在写字楼的电梯间遇到一位保安,通过对方的口音,她判断这个年轻人应该是陕西人。闲聊之后,她了解到对方老家在蓝田。
差不多十年前,母亲曾经和父亲一起去蓝田打工。 在他们的印象中,那里的人很穷,穷到本地没有压面机,吃面条要去村头富裕人家专门压。压完拿回来在院子里晾干,一顿吃一点。稍微富裕些的几家人,都是用柿子制作食用醋卖钱。
父母那年的主要工作是去山上栽树。老板用个人承包的方式,谁栽得多就挣得多。栽一棵树4毛钱,父亲早出晚归,两个月挣了1万多块,栽了3万多棵树。母亲在那里负责做饭,五十多个工人,她一个厨师。他们租住在当地人的房子里,一个老奶奶常来找我母亲聊天。 两个月的工期结束,离别之际,老奶奶送给母亲一双手套,跟她说要保护好自己的双手。
后来母亲再次在电梯间碰到那位年轻保安时,他已经不记得她了。母亲反复提示,我们是老乡啊,年轻人还是想不起。
妈妈,我提醒她,这里是深圳,每个人最终都要相忘于江湖。
母亲也常遇到另一个年轻的保安,只有十八岁,长得很清秀漂亮。母亲打心底觉得这么整天站着拿几千块钱工资,对一个正处于成长期的年轻人来说很是人生上的浪费。
有一天,母亲跟年轻的保安说:“帅哥,你可不能一直当保安,过两年,你去学个手艺。”年轻人笑笑,不说话。
翠竹阿姨离开后,母亲不知她的去向,也没能加上她的微信(或许是手机问题)。但一段时间后,母亲遇到了她,她在附近的小区里找到了清扫楼梯道的活儿。
第三章 高级写字楼 “我又没长翅膀会飞”
深圳盛夏炎热的天气,令一切都在腐败。高高耸立的写字楼在浓烈的阳光下晒焦,泛白,显现出疲软的姿势,仿佛要化掉。
暴雨快来了。
写字楼里的马桶都是日本品牌,马力很足,冲水很利索。
即便如此,卫生间地漏散发出令母亲五脏六腑都翻腾的味道。
一位保洁阿姨果然被投诉。
租户跟物业告状:“厕所有尿骚味!”
味道是从地漏里渗上来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已经很是干净,但实际上打扫厕所的阿姨也闻到了。
阿姨承认事实,但心里不服气。她没有可以去除异味的清洁剂。最近,环境公司为了降低成本,清洁剂的种类少了很多。洗厕所只靠一瓶漂白水。
副经理在微信工作群里发了投诉的截图。
阿姨争辩:“不给清洁剂,绿水(应该是氯水,阿姨不认识,就叫绿水)都不让保洁员用,就只给了一点漂白水。”
物业经理和环境公司经理有一个专门的对接群,保洁员不在里面。一旦有投诉,物业经理先把照片或截图发到双方经理都在的群里,管理保洁员的经理再把投诉截图转到保洁员所在的大群。微信群的出现,让保洁员的工作变得更加即时性,且要求效率。母亲手机里的消息提示音总是响个不停,这也导致母亲的工作令人更加异化和工具化。母亲无法接受我将她的微信在手机锁屏时设置为静音状态,即使在下班时间,母亲也总忍不住去反复查看微信群消息。有时候,深夜11点还能听到她的微信叮叮响。
虽然这个错误不是母亲的问题,但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群里连发了几条语音。
“拿什么香?得有东西才能香。
“你说楼下商场的洗手间是香的,也不看看别人用的什么材料。
“那里还配有香薰蜡烛,你这给了什么?”
在写字楼打扫卫生一年,母亲渐渐成了一个很勇敢的人。每次面对投诉,她总能守住自己的立场和节奏。
有一次,她在群里被副经理点名,又是有人投诉洗手间的台面上有水。那时,母亲正在更高的楼层打扫另一个洗手间。
母亲看到群里的图片,没有忍住。她最讨厌别人不停地催促她。她发了语音过去,条理清晰。
“我看到了。台面有水她拍让她拍,那是她的工作。
“我还在上面,要一层层地做,我又没长翅膀,能马上飞下去。
“赶快去做得有一个过程,我要用腿走路,我又不是孙悟空会变分身,一飞就能飞下去。”
母亲不喜欢有人对她指手画脚。在母亲看来,保洁班组的副经理,虽然能干,但挡不住事儿,分不清轻重缓急。上面一投诉,她怕得要命,马上就截图转到保洁员的大群里。
“作为领导,有些事能揽就应该揽了。有些事情,明明是甲方物业的问题,怎么能全部推到乙方和保洁员身上。比如纸巾太差,清洁剂太少,作为经理就应该向上反映。
“给她权力她不用,跟我们村原来那个村支书一样。 总是怕这个怕那个,让别人把你当下饭菜。你要抓住甲方的漏洞和问题。”
但副经理是一个听不得意见的人。每次开会,只要保洁员一插话,她就让人闭嘴。有时还骂很难听的话:“你这个聋子! 一脚给你踹死。”
她也让母亲闭嘴。
“我们都长嘴了不让我们说话?我们长嘴了不让我们说话是什么道理?”母亲不明白。
这些意见母亲只跟我说了,并没有机会对她的经理说。副经理每天忙着应付各种检查和投诉,也累得够呛。她的胸前总是汗津津的,有着大块的汗渍。
检查卫生的督管虽然经常拍照投诉保洁员这儿干得不好、那儿干得不好,但碰上有租户在楼梯道抽烟却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母亲看到督管迎面碰上几个在楼道抽烟的人,督管什么也没说,等他们抽完,拿着扫帚去把烟灰扫了。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态度,与他们所处的位置是紧密相关的。屁股经常决定了脑袋。
副经理在开会的时候要求保洁员们每次见到她,必须说”经理好”。母亲很少说,她要么打个笑脸,要么点点头,这就表示说过”经理好” 了。
面对投诉,母亲的态度是——做不成就不做了。
经理说,我又没罚你钱。
“你凭啥罚我钱,我一没捡纸皮,二没犯错误。
“你上午罚我钱,我下午就不做了。”
有些阿姨性格弱,也确实需要一份工作,被罚钱了还留在那里干。
有一位阿姨,一个人负责六个楼层的卫生,还经常被批评,常常哭得眼睛红肿,要离职,又拿不到离职书。但是,有的保洁员却被安排到没有人办公的空楼层看房子,一天也不用干什么,工资照拿。母亲觉得很不公平。
副经理想让人额外做事的时候,嘴巴就变得很甜,又是管保洁员叫家人们,又是叫姐。
有的人围着副经理转,但母亲绕着走。她觉得,只要把自己岗位做好,什么都不说,对方就拿你没办法。
面对不在她工作范畴的要求,母亲总是态度冷淡。
“待会儿再说”是她的口头禅。
有一次,开完会,副经理拍拍母亲的肩膀:
“姐,你把十三楼再带着。”
十三楼公司多、人多,难打扫程度在保洁员中是出了名的。并且多打扫一层楼并不会多一分钱工资。
“我一个人顾三层楼,这么大个岗位我还带十三楼?做不了,你去找岗位小的人做。”母亲把副经理的要求挡了回去。
“要是我哪天被开除了,我要把心里话说完了再走”。原来,母亲是抱着时刻准备辞职的心态在工作。
她虽擅于隐忍,但从来不是一个擅于讨好别人的人,且受不了被不公平对待。在她几十年的打工生涯里,有好几次都是跟管事的闹翻后愤而离职。现在年龄大了,脾气还柔和了一点。
“妈妈,你好像在哪里打工,都会跟人吵架。”我跟她开玩笑。
母亲外出打工第一次跟人吵架,也是跟”垃圾”有关。
那是2013年下半年,母亲四十五岁,很健康。她的腿还没开始疼痛。我和弟弟在念大学,她和父亲供养了两个大学生,她感到充满希望和干劲。
一个乡民给母亲在县城附近介绍了一个垃圾分类的活儿,管吃管住。那时候,我家在县城没有住处。姑姑家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安家。母亲坐班车进城,头天晚上住在姑姑家。
第二天一早,母亲去找介绍人。他把母亲带到了十公里之外的废品处理厂。母亲和同伴们要做的工作是从已经捡来的塑料里挑油瓶,大的和大的,小的和小的,厚的和厚的,薄的和薄的,各归一类整理。这些塑料瓶被机械碎成粉末,清洗,装袋,拉走,再制作成新瓶子。
母亲被安排专门挑大瓶子,干到上午10点时,她已经装了十几车。紧接着,她又收到通知,马上要去另一个地方干别的活儿。
她停下来,站着休息了一会。这一站,就被管事的班长看到了。
班长指着母亲的眼睛说,不要偷懒!
他的动作和说话的语气刺激到了母亲。
“我就站了一会儿,你凭啥这么说我?”
母亲用激烈的言语骂回去,对方也被母亲的人身攻击激怒了,两人闹到了老板那里。
老板好言相劝,让两人彼此放对方一马。但母亲坚决要走。她连中饭都没吃,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不能让这样的人给我管着。”母亲甚至连工钱都没要。那时,干一天活儿的工钱是60块,半天30块。
在保洁职场,尽管母亲显得如此”强硬”,但这份强硬是十分脆弱的,建立在她十分”小心翼翼”的基础上。
在高级写字楼,母亲别在右胸口第二粒扣子上方写有”保洁员”三个字的名牌编号是:0364。母亲每天都要佩戴名牌。入职的时候,经理明确告知过,若是没有佩戴会被点名批评,若是将名牌丢了,就要罚款30块,重新去领一个新的。我去购物APP上以”保洁员工牌” 为关键词去搜索,跟母亲所佩戴的名牌样式相同的,定价大多在3至5元。
有一天,开完晨会拍集体合照的时候,母亲被副经理发现没有佩戴”保洁员”名牌。头一天晚上她洗了外套,把名牌摘下来放在桌上,第二天上班忘了拿。副经理让母亲站到队伍后面去,免得被甲方发现。“只要没发现都好说。”保洁员们怀着这样的侥幸心态面对不遵守规则时的小失误。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热,母亲尽量待在有空调的卫生间里,但人们进进出出,她也不能待得太久。空调的冷气和热风在楼梯道交汇,黏稠的质感令母亲眩晕。有时候她很困,就坐在楼梯道的台阶上打一会儿瞌睡,但不能睡得太沉,总是在迷迷糊糊中惊醒,起来干活。她很担心被督管”捉”住。有一次,一个保洁阿姨坐在空置办公室里遗留的真皮白沙发上,把头靠在沙发边沿,似睡未睡。这一幕正好被巡逻的督管撞见,拍了照,被投诉,照片从甲方微信群流转到保洁员微信群,阿姨被一顿批评。“她运气太差了,被捉住了,罚了200块钱。”以前,母亲还有在空置办公室偷一会儿懒的念头,现在完全打消了。“那里在人眼睛皮下,太容易被捉到。”
母亲的工服外套是灰色的,入职写字楼的时候,花120块买了两件。衣服不是很合身,XL的,外套把她的屁股都包住了。“穿得够够的,一天也不想穿了。”但无论天气多热,母亲还是得穿这件她从来没有看上过眼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