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一天在入夜时迎来一场暴雨。我呆坐家中,无事可做,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新闻,多是对世界各处灾祸的报道。这些事件距我遥远,但临睡之际却觉隐隐不安,就这样在雨声中入梦。
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我戴上眼镜,在黑暗中侧耳倾听,敲门声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却有着十足的穿透力。我轻轻起身,穿好衣裤,悄然走到门边,从门镜往外看,楼道一团黑,什么也看不到。
“开门吧,是我。”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马上反应过来:是杜松回来了。
我开了门,站在门口的黑影迈进屋内,开灯看,是他没错。灯光下,只见他提着一把长柄黑伞,背了个超大的黑色旅行包,风尘仆仆,还蓄了胡子,显得苍老了许多。“你旅行回来了?”我记得去年夏天,杜松告诉我们,他正准备一次周游世界的旅行,不久将要动身,此后便杳无音信,几次联系他也未得到回复。我和杜松曾是邻居,从小在一起玩儿,友谊延续了近三十年,所以在我看来,他刚一结束远游就来找我也并不奇怪。
“说来话长。”他把湿漉漉的伞随手立在门边,从肩上卸下背包,也不换鞋,走了几步便颓然坐倒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像是长途跋涉后已然力竭。“周游世界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我这么想着,给杜松倒了杯水。
他接过杯子,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没出发。”随即将水一饮而尽。坐下。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问,拽过旁边的椅子。
“那时候我告诉你们我要去周游世界,但没有去。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临行前,我背起行,环顾我的房间,忽然僵住了,像陷入泥潭一样无力自拔。那之后我一直躲在家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不过我没放弃旅行的计划,我在积蓄力量,今天终于攒足力气,冲出了家门。我是来向你辞行的,这次估计要走很远,去很久。”
我不由再次打量杜松,他的面皮晒得黝黑,衣服像是经历几星期的奔波都没换过,裤脚严重磨损,一双鞋更是破烂不堪,粘满泥垢。
“你是从家过来的?”我忍不住问。
“对,是专程来找你的。离开这里以后,我会走一条一般人闻所未闻的路线。”说到这儿,他忽而变得目光焖炯。
“是怎样的路线?”
我刚一问出口,他便从外衣口袋内取出一张叠了几折的纸,展开后示意我凑近看。原来是一张皱巴巴的地图,灯光暗淡,上面的图像看不真切。我摘下眼镜用睡衣一角擦了擦,又重新戴好,定睛再看。这地图很怪异,原本该是陆地板块的部分,被标画为淡蓝色的海洋,本来是海洋的部分,则标画成了花花绿绿的陆地。
“我准备这么走,看,从这里起程,我会先去这座山,登上山顶的高台,接着要过一座很长的桥,然后下山,向西走,从这儿离境,有个港口可以搭船……”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匆匆描画出一条路线,我跟不上他说的,也看不清他所指的。
我忽觉胸闷,站起身,拉开窗扇,一阵冷风裹挟着雨点袭入室内。雨声大作,楼下的路灯照亮了一道道倾斜划落的雨线。
“我们很难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不是说我们一开始就熟悉它,因为要想熟悉,就先得感到陌生。我们跟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配套的。”他似乎在解释什么,同时将那张“地图”折好,收回口袋。
“对这个世界陌生到一定程度,人就会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不再是‘这个’世界,所以当你说‘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默认了某种‘不陌生’。”我说。
“有道理,全然陌生的世界就成了另一个世界。”
“将陌生感推向极限,会把我们带到另一个世界。”“但在这个世界也有离奇的事,你不能说,离奇的事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这个中间地带很模糊,所谓离奇的事,可能既陌生又熟悉。”
“这次来向你辞行,就是为了一件离奇的事,它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无论如何要来请教。”杜松的声调、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什么事?”
“还记得那次在游乐园遇到的事吗?”
我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望着杜松。此时,他周身仿佛裹着一层蓝色的烟雾。
“那我先帮你回忆一下,当时我们还是孩子,或者说‘少年’,十二三岁。那是在盛夏,咱俩一起去了乌龙湖游乐园。”
“有点印象。”提到这座游乐园,我的右手食指不自主地动了动,我立即想起那里打靶用的电子枪漏电,每扣动一次扳机就会被电一下。
“那天热极了,太阳像是离我们很近,就快贴到脸上了。咱俩承受着暴晒,坚持玩儿了一个项目又一个项目。”
“那个岁数,谁也不会因为怕热就回家。”
“后来咱们走到一家冷饮店前,店门口站着个穿卡通人偶服装的人。”
“我记得,他穿的是一身卡通熊的服装,戴着大头套,身上毛茸茸的。”
“细想起来,他的形象并不那么卡通。”
“细节已经记不清了。”
“那家伙突然倒下了,大热的天穿成那样,很可能是中暑了。人群聚拢过去,咱们也在其中。有个小伙子从店里跑出来,急忙把那人的头套摘下来,此时还没什么异样。之后,小伙子想把那身‘服装’也脱下来,却怎么也脱不掉。”
“接着,我们发现,那个人并没有穿衣服,他身上的毛皮是天生的,与他的头部自然连接,根本找不到接缝。”
“你能回忆起来太好了。”
“那个怪物满脸皱纹,就像一个老人。他热晕了,或者是什么急症发作,闭着眼,奄奄一息。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睁开了,望着围上来的人。”
“这时那个帮他摘掉头套的小伙子已经跑开,大概是去报警了,其他人不敢靠他太近。他的嘴唇在动,像在说着什么,声音太小,谁也听不清楚。我被吓傻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你很勇敢,冷静地走到他近旁,蹲下身,耳朵凑向他唇边,听到了他讲的话。”
“我这么做了?”
“是的,你这么做了。可那以后,无论我怎么央求,你就是不告诉我那个怪物究竟说了什么。”
“还有这种事?”
“你好像掌握了什么秘密。”
“绝对没有。”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我这就要起程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没想到这事对你这么重要,过去太久了,我早忘了那个怪物说了什么。”
“以前我也没察觉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摆脱不掉的执念。请好好想想,要是得不到答案,我是没法安心去旅行的。”
如此一句跟一句的对话似乎进行了许久,但又像是密集地发生在一瞬间。我闭上双眼,努力回忆。
“这么离奇的经历,我怎么会记不清楚?”
“就像你刚才说的,这种奇遇可能被你当作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或者一个梦了。”
“当时我蹲下,凑过去……确实听到了句话,但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不是因为他讲了什么秘密,我不是那种喜欢守着秘密卖关子的人,最有可能的是,我完全没听懂那句话的意思。在那个年纪,我好像没法转述一句自己不理解的话。”这么说着说着,那句话渐渐从时间的深渊中浮现出来,只是不太真实,实际上,我难以确定它是来自记忆还是幻想。
“现在不管是否理解,你都已经能复述了。”杜松说。
“热带雨林中正下着银色的雨。对,他小声念叨的就是这句。”
“热带雨林中正下着银色的雨。”杜松重复了一遍,而后起身,拎起背包扛上肩头。
“这就可以了?”我看着他,仍是一头雾水。
“可以了,知道说的是什么就踏实了。谢谢你。”他走到门口,一手拿伞,一手按下门把手,推开门。
“现在出发?”我走过去,算是告别。
“对,后面的路还很长。再见。”他头也没回便出去了,随手将门带上。
我屏住呼吸,再次从门镜向外看去依然黑洞洞的——楼道的感应灯肯定是坏了。我转回身,疾步来到窗边,侧身张望,雨还在下,路灯明亮,洒落的光像白色鳞片般在泥泞中闪动。过了许久,我仍未看到杜松离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