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公元12345年,人们已无视永驻物的存在,这不是说它们离开了我等的视野,它们在这里,一直在,否则就不会被称为“永驻物”。而是说,人们在永驻物的包围中近于沉溺,像被麻醉了一样,已失去“惊奇”的能力。
必须提醒诸位,永驻物永远是一个谜,而且是诸多谜题中最重大的。当人们不再对某一不解之谜感到疑惑,也就被它彻底吞噬了。为此我必须奋力反抗,在众人昏沉之际,重提此问题。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对永驻物的议论持续了近万年,这三百年来方才停息,如此漫长的议论所留下的却无外乎重重迷雾,而我将写下的,或许也不过是临睡前的呓语。
永驻物出现于公元2345年,这是公认的说法。此说的主要依据是,每一永驻物上都印有数字“2345”,其中极微小的物件也不例外,除此再无其他标记或说明。考古研究提供的佐证则是,至今所发掘的有关永驻物的文献、图片、影像等,确无早于2345年者。永驻物不可计数,充斥我们的生活世界,现今的大部分建筑、公路、交通工具、机械设备、家用器具、衣装服饰、针头线脑、细微零件等,皆为永驻物,即是说,它们都已经存在了一万年。那么2345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一下涌现如此之多的永驻物?
对此,我们找不到明确的记述。生活在那一时期的人类,其文明等级很可能高于我们,但他们并未对永驻物的产生这既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历史感”的重大事件留下只言片语。或许他们虽然眼睁睁看着,却搞不明白永驻物从何而来,又或他们极为惊异,以至于无法记下什么。还有可能,见证者的记录和说明在后来某一时期被刻意销毁了。
我们所能追索到的最早议论约在31世纪末成文,现仅见若干残篇,其真实性饱受质疑。而这些议论也只是假说,并非记述。
为后世广泛接受的说法是所谓“文明顶点论”:2345年人类在科技爆炸的强光下,陷入一种迷狂状态,他们抚今追昔,深感已然抵达不可超越的极限,就在此刻必须为千秋万代创下基业与尺度,于是一次性地生产了未来人类所需的全部固体用具。这些物体的坚固性超越了我们所掌握的物理法则,大自然无法将其磨蚀,人为的暴力也不能损其分毫。它们在世界之中触手可及,却又仿佛屹立于此世之外,如此历经万年,而全无时光的印迹。
与此说相近,却似乎更为合理的是所谓“点金石猜想”:在那一时期,人类发明了一种奇异的方法,可以令当时已经存在的各式固体器物变得坚不可摧。这就解释了何以在此一年间涌现了足以供一百亿人口使用的永驻物。同时也可推测,当时之所以没有人记载这一重大事件,是由于他们也不曾想见这种加固作用竟如此持久。
广为流传却从未被认真对待的假说是,永驻物是外星人的礼物,即“外星造物说”:在2345年,外星人降临地球,一次性地满足了人类对各式建筑,器物等的需求。他们这么做,可能是为保护地球的生态环境,也可能是为抑制人类科技发展,因为欲望一旦得到满足,便失去了探索的动力,
更为诡异的说法是,2345年以前的地球人与此后的地球人,实际已不是同一物种,原来的地球居民被外星来客取而代之,就是说,我们不是原先的地球人,而是利用了地球文明的外星人,为摆脱负罪感,相关的记忆和证据全被抹去了。
反向的说法是,原先的地球居民已迁往外星,我们与永驻物都是他们遗留在地球的造物。这就像主人离去前,给他的宠物留下了栖居之所和各式用具。
较为离奇的猜想源自55世纪的一位科幻小说家虱丘那罗(也有人认为此类想象早在远古时代便已产生),他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2345”是这个虚拟世界诞生的年份,永驻物是给定的背景,按照设定,它们是不变的,而我们以及其他一些事物是可变的。虱丘那罗的“虚拟世界设定论”有众多追随者,也有诸多变体。有人否定“2345”代表年份的判断,声称这个数字是一个编号,即我们所属虚拟世界的编号,或其设计师的编号,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将“2345”认定为一个年份,先入为主地以此为支点建构时间轴线,由之出发罗织证据,毁去反证,敷衍伪说,实则是在构造一种成系统的迷信。
古怪的猜想多如牛毛,再举一例——“外星生物伪装论”,此说产生于70世纪晚期,传说是由生物学家摩呼塔塔提出。他认为永驻物是有生命的,其固定不变的样态是假象,一直以来它们都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新陈代谢,它们并非不可损坏,而是总能及时自我修复。我们身边大大小小的永驻物,房子、床、杯子、碗……全部是某种外星生物假扮的。它们的目的是以这种互利的方式与人类共存。
摩呼塔塔的一个同行,比他晚出生约一百年的柄谷卧龙,给出了更具思辨色彩的版本:一个外星生物也许是由多个甚至全部永驻物构成的,就像我们说“城市是有生命的”,这一外星生物的生命形态或许正与城市相似,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每一永驻物,而应将之视为构成某一巨型生命组织的零件、单元,或说“细胞”。
随着时间推移,永驻物的起源愈发难以测度。永驻物本身岿然不动,人们对它们的态度却变幻不定。
可以想见,在永驻物产生之初,人们是将之作为科技成果接受下来的。当永驻物的数量达到饱和甚至过剩时,他们感到了潜在的危险,于是将生产永驻物的技术封锁了。接下来很长一个时期,坐享其成的人类在发展科技方面失去积极性,研发水平逐渐退化,这也是后世再无能力生产新永驻物的原因。
但是到了33世纪末、34世纪初,人们普遍对永驻物萌生敌意,将其视为邪祟之物。他们逃离永驻物构成的世界,建起规模可观的“可损毁城市”为争取空间,他们不遗余力地将各式永驻物丢入深海或荒漠,只暂且保留其中一些生产、运输工具,按照计划,它们终将被抛弃,人类会逐步摆脱一切永驻物。在后世记载中,这场持续约五个世纪的抛弃永驻物运动,被称为“第一次觉醒”。可以想见,遭弃用的永驻物被垒成一个又一个庞大的“永驻垃圾堆”,高耸入云、遮天蔽日。当时还有一项惊人的计划曾一再摆上桌面—将永驻物全部抛入外太空—但没有记录显示它被执行过。
一场史诗级的世界大战断送了“第一次觉醒”。战争中的双方不约而同奔向被弃置的永驻物,寻觅武器、车辆、飞行器、生产工具……那些建筑物也被运回,作为理想的掩体。时至今日,当初建起的可损毁城市已化为尘埃,那场战争的起因与胜负亦无从查考,但可知的是,战后人们重新接纳了永驻物,弃于荒漠者先被拖回,之后是旷日持久的打捞工作,躺在海底几百年的永驻物重见天日,拭去污垢后被再次投入使用。
那以后,抛弃永驻物的运动又发生过几次,有记载的最末一次被称为“第十七次觉醒”,但都远不及“第一次觉醒”那样声势浩大、轰轰烈烈。不知是出于理性反思,还是动物本能,人们学会了接受或部分接受现实。有几次“觉醒”似乎仅是口头的,其他几次也采取了折中、暧昧的方式——人们保留某些永驻物,抛弃另一些,并为自己的选择找出堂而皇之的理由。
84世纪至90世纪,在全球范围内发生了一系列大灾变,洪水、地震、飓风摧毁了几乎所有可损毁城市。幸存者对永驻物充满感激、敬畏之情,这一时期,人们写下大量歌颂永驻物的篇章,在91世纪初还出现了“永不抛弃永驻物誓言书”,上至权威人士,下至平民百姓,人们竞相写下誓言。在此后岁月中,这一誓言从未被大范围地公然背弃过。这也表明,从那时起,永驻物彻底征服了人类。当然,总有那种自愿居于草庐,接受无常,拒不进入永驻物陷阱的修行者或说流浪汉,但是他们处身边缘,其理念属于另类美学范畴,已与公众无缘。不过,这一群体的坚持亦非偶然,对于永驻物的仇视或许始终潜存于我们内心深处,这样的画面让人感到隐隐不安:当地球毁灭,永驻物——巨量的杯盘、刀叉、桌椅、车船、亭台楼阁,等等—会完好无损地悬浮于太空中。
在接受与排斥之外,还有一种态度,即试图与永驻物竞争的执着。一如前述,后世人类已无能力再造哪怕一个永驻物。但一直有人不死心,其中佼佼者甚至造出了极为接近永驻物的物品,他们在这些物品表面也打上了“2345”这一印记。假如不进行严格检测,这些赝品在极长一段时间内足以乱真。此类造假行为意义何在令人迷惑,只能揣测这是一种报复或自嘲。97世纪那一百年间,人们制造了大量此等赝品,至今仍不难找见。102世纪后,此类造假行为被明令禁止。
接下来再看一些特殊的永驻物,它们使人困惑,但困惑中必暗含某种启示。一件四五个世纪以前制造的可损毁物,会被当作宝贝,而永驻物却很少受到重视,尽管它们已存在了那么久,但物以稀为贵,普通的、常见的永驻物无人珍视。
让学者、收藏家感兴趣的是那些稀有、异样的永驻物,大体可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高度复杂、难以理解的机械装置,比如9023年在东0415区出土,长三千余米的超大转轮组,无人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更搞不清楚它是怎么造出来的。
第二类被叫作“悖理永驻物”,是指那些需耗损自身才能实现功能的物品,而作为永驻物,它们注定无从发挥功用。其数量稀少,很可能是创造过程中一时疏漏的产物。最为典型的是永驻铅笔,已发现的不超过一百支。
第三类是永驻物中的“残次品”,非常罕见,被讨论最多的是一把永驻米尺,它比标准米尺短了0.7毫米。对相关问题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一读阿苦伯教授的权威著作《对标准的永久反抗》。
第四类是构造简单却蕴含丰富信息的物件,可称之为“永驻文物”,对于索解永驻物之谜的答案有所助益,我将着重介绍之。
今天我们仍可得见实物的永驻文物中,最为著名的是十四柄巨剑,它们全部陈列于南1977区第12博物馆中,也是该馆仅有的藏品。虽则这些巨剑被发现的地点相距甚远,但其样态却完全相同,剑身长五百五十七米,柄长八十四米,剑宽四十六米,银白色,无装饰、无铭文。基本能够断定,它们是世上仅有的巨剑。
其实,“剑”只是外形,我们不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有人认为是巨型机器人的武器,也有人认为是某一重大事件的纪念物。我倾向于认为,十四柄巨剑是十四个人的墓碑,曾插于大地之上,贯穿天宇。
与巨剑相呼应的永驻文物,是十四尊人像。塑造人像的行为本无难解之处,奇怪的是,人们在永驻物中只发现过这十四尊人像。早在3113年,这些人像便引起过重视,被收集、存放于一座博物馆内。第一次觉醒时期,它们被抛入深海。5432年,波赫永年船长将之重新搜集齐全,并写了一部研究专著《十四尊人像:历史与历史的历史》(今已失传)。但从71世纪以后,这些人像似乎被遗忘了,再也看不到相关消息。
如今人像早已不知去向,仅存的图像资料是一幅它们的合影,见于6022年出版的图册《吓你一跳的古今奇闻》第126页。很可惜,照片本就模糊,几经翻印,愈加漫漶,人像面貌已看不真切。图中,人像近旁站着一位参观者,以其为参照,可知人像的高度与真人相仿。
6023年,学者范百孤提出一个惊人的猜想:这十四尊人像正是永驻物发明者的塑像,2、3、4、5,相加等于14,有可能“2345”并不代表永驻物产生的年份,而是暗示了发明者的人数。这一极具颠覆性的假说被普遍视为奇谈怪论。
最关键也是最令人费解的永驻文物是书。2345年以前问世的可损毁的图书已荡然无存,而永驻之书,有案可稽者仅有七部,传说曾有古人将之集齐,但今已散佚。这七部书不会灭失,也许在某次觉醒时期被弃于大漠,至今仍埋在沙下;或者被哪个贪婪的收藏家锁在一只永驻保险箱内,密码唯收藏家一人知晓,但他已然故世;还有可能它们就在某个管理混乱的大型图书馆内,被随意插在普通图书之间……
关于这些书,我搜集到的材料仅为残片,如同一套拼图中幸存的几块,尽管如此,将之罗列出来,或仍有望予人以线索
《世代年表》,不仅原书现已杳无踪迹,其内容亦不可考。从书名看,它应是一部简明扼要的历史大事记,有助于我们了解2345年以前发生了什么。对于本书的评论,现仅存一则,即生活于34世纪的史学家斯坦利·罗森在其《荒谬》一书中的那句:“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世代年表》这部永驻之书竟会如此荒诞不经。”不过此评语可能与当时人们对于永驻物的敌意有关,未必客观。
《小笨笨必读》是一本童书,35世纪该书副本仍见于世,其时出版的《千部古代童书概览》(现仅存目录)中,列出了此书。书名后面有标注,“原本为永驻物”。
《怕死日记》,书名是它的发现者朱工仁所起。朱工仁生活于45世纪,是一名体力劳动者,他在拆除一堵古城墙时,意外发现了这本被封存在墙体内的永驻之书。我们今天仍能读到该书的完整副本。这确是一部日记,从2270年10月11日开始记起,至2345年4月1日结束,其间一天也没落下。遗憾的是,它并未谈及当时的外部世界与生活状况,而仅仅记下了作者对死亡的态度,行文极简单,每日只写“怕死”或“不怕死”。有研究者指出,作者不怕死的日子远多于怕死的日子,然而令人惋惜的是,最末一天写下的却是“怕死”
《变身饕餮记》是一部史诗,据无名氏所著《沉默吧,遗忘》记载,此诗的各种版本均源自一台冰箱外壳上凸起的文字,这台冰箱是永驻物,于是此诗便被归为永驻之书,这种现象是绝无仅有的。诗中讲述了一个善于变化的人,他每一次变身都是为了吃食,譬如变身鹰隼是为吃鸟,变身鲨鱼是为吞食鱼类,变身蚯蚓是为以泥土为食,变身蜘蛛是为捕食飞虫,等等。松针法师认为,此诗当作于饥馑时期,人们恨不能变为各种动物去吃各种东西,为警醒后世节约食粮,乃铸诗文于冰箱之上。
《解体的交感》是一部医书,仅其副本的残篇存世。书中讲述了一种古怪病症,一些人的感官功能发生了位移,视觉功能转移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听觉功能移至肚脐,触觉功能局限于头皮,嗅觉功能移至眼球,味觉功能下移至胃。
《体音谱录》是一本曲谱集,具体内容久已失传。在《一个年轻阴谋家的回忆》中,葛雷果·史蒂文森爵士简述了此曲谱集被发现的经过及其创作缘由。5375年,爵士被流放到无知洲岛(即今天的快乐岛)。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由于失眠,他来到沙滩枯坐,海潮把一本书冲到他的脚边,正是这部《体音谱录》。他将书带回阴冷、狭小的石窟,在灯下细看,发现书脊上方有“2345”的印记,意识到这是一部永驻之书。由书中序言可知,作者(未署名)体内常有杂音,求医无果,颇苦恼,后渐觉杂音奇妙,乃静心聆听,并以乐谱的形式将之记录下来,日久集成此书。
《战记》是这些书中最具深意的一部,现只知其梗概。原书是4052年在月球一处废弃的观察站中被发现的。人们猜测,是很久以前某个去往月球的工作人员将此书遗留在了那里。6027年,范百孤在《没有字母就没有我》中提及此书,并在脚注中写下了它的简介。曾有后人质疑这段文字的真实性,但我们在另一本书,斯姆里提所著《地狱深处的图书馆》(6402年版)中也发现了对《战记》的略述。可见在那个时代尚可读到《战记》的原本或相对完整的副本。
书中主人公是一位国王,一个清晨,他忽然宣布要进行一次讨伐,随即派出手下一位将军。但是将军并不知道要去讨伐谁,他率领大军围着边境绕行一圈,未发现任何异样,便回王宫复命,结果被国王以消极怠战的罪名处死。国王再次发兵,第二位将军同样一头雾水,他不敢轻易折返,只得到处寻找敌军,终于在一片浓雾中与敌人遭遇,展开激战,待大雾散去,他才发现原来其大军是在自相残杀,惊惧之中,将军自刎而死。国王又连续派出多位将军,第三位在漫长的行军途中染病身故,第四位发疯而死,第五位意外被自己豢养的宠物狮子咬死,第六位半路随一位僧侣出家,第七位被一颗陨石砸中,第八位在一次狂饮后醉死,第九位绝食而亡,第十位被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刺穿喉咙,第十一位死于叛军乱刀之下,第十二位无疾而终,第十三位渡河时被水中怪物拖走,总之皆无战果。毫无预兆,某日正午,国王说王城已被敌军包围,须严防死守,任何人不得进出,否则格杀勿论。虽然守城将士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到,但只能服从王命。坚守数月后,城中粮绝,不久便呈现一派地狱景象。一天深夜,王宫起火,熊熊火光中,第十四位将军命令打开城门,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待城中幸存者追随而至,他拨转马头,高声宣布:敌人已被消灭。众人起初不明所以,少顷便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
范百孤评论说,国王的敌人实为时间,这十四位将军代表十四位前仆后继的科学家,这部书讲的是人类战胜时间的寓言,永驻物即这次胜利的果实。
这一解读牵强与否姑且不论,人类是否已凭借永驻物战胜了时间,实无定论。几千年来有种说法阴魂不散,纠缠着乐观的人们,即永驻物并不能永存,到了一定时刻它们会全部土崩瓦解,甚至于瞬间化为乌有。在此“到期日”来临之前,人们最好有所准备,否则将迎来末日。
关于永驻物,我所能说的就是这些。现在我要去睡了,在我这座曾经沉眠于深海的房子里,摆着一张永驻的床,不知曾有多少人在上面躺倒,或平静或绝望地闭上双眼,他们又曾做过多少纷繁的梦。还有床边那面永驻的镜子,其中映现过多少世代的人物面容,一会儿又将闪过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