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给自己的小说写过后记,我认为小说自身就是作者要表达的所有东西。一千个读者自行去生成那一千个哈姆雷特,作者不应该在小说中或者小说外再写什么文字,来干涉读者的看法。所以这篇后记是被编辑“逼迫”出来的,她总觉得意犹未尽,让我留些余响。
另外这本书虽然是系列的完结之作,我也确实有意犹未尽之处,因为玄奘“消失”了。
倘若看完本书,你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玄奘非但不是主角,甚至不是男二、男三、男四……他没有消失,只是站在边角之地,把舞台默默让给他的弟子王玄策。原因无它,写过四部以玄奘为主角的小说之后,作者已经无法创新,无法突破了。这也是这本书延宕三年,迟迟难产的缘由。直到把玄奘剔除主角团,让王玄策一人在大汉到大唐的四百年间亡命狂奔,文思这才豁然开朗,丝滑顺畅。因为大结局原本就应该是关于传承的故事,大者有中华历史由大汉传承至大唐,大唐由李世民传承至李治,小者有家族由王玄策传承至弥奴,那主角为何不能由玄奘传承至玄策?
其实这一征兆早已有之,从《西域列王纪》的惊鸿乍现,到作为《大唐梵天记》双男主之一,王玄策一步步登上西游舞台的过程,便是玄奘一步步结束西游的过程。
是的,自从回到长安,玄奘的西游便已经结束。这也是我无法维系这个系列的原因。因为回到长安的玄奘剥离了神话色彩,回到了凡尘俗世,他在译经宏愿和朝廷权力场中小心翼翼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走得艰辛而疲惫,执着而悲怆。我想要的玄奘,只行走在荒凉孤独的西游世界。
所以,这也是我愿意写作这篇后记的缘由。我想脱离小说的故事性和虚构色彩,如实讲述玄奘的后半生。
玄奘于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回到长安,至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圆寂,又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李世民时代与李治前期,李治与关陇贵族权力争夺期,陕北玉华寺译经期。
贞观十九年,玄奘回国之后备受荣宠,李世民亲自为其撰写《大唐三藏圣教序》,推崇他道: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松风水月,不足以相比他的清秀华美;仙露明珠,岂能譬喻他的明朗润泽。他超出六尘之缠缚,千古只此一人。
那时节玄奘名满天下,信众百万,李世民甚至在皇宫中为玄奘建造佛堂,请他常住宫中。太子李治为他作《述圣记》,建造了大慈恩寺来供养他。贞观朝的重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于志宁、萧瑀、李孝恭、褚遂良、来济、杜正伦无不尊崇笃信,成为玄奘的信众。
而玄奘也在这些荣耀中保持着极端的清醒和理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为他所求的只是皇权来为自己护法。他甚至借口信徒来往频繁,干扰自己译经,恳求朝廷派兵守住寺门。这种无异于自囚的坦诚赢得了李世民的信任,给予他慷慨的支持,短短两个月便为他组建了规模空前庞大的译经场,调集了全国各地的顶级高僧协助他译经。
玄奘的一切心思都在译经,但他对俗世看得极为透彻。皇帝想要经略西域,恳求他出世做官,他虽然拒绝,却与弟子辩机创作了《大唐西域记》,将西域乃至天竺的政治、风土、人文详述备至。皇帝想将《道德经》传播到天竺,他会同道士将《道德经》翻译成梵文,由王玄策送到天竺。
李世民与玄奘,两人虽然有皇权与佛法之间的互相提防、逢迎,却也在长期相处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前从未接触过佛法的李世民渐渐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终南山翠微宫驾崩之际,将玄奘留在身边,一遍遍询问因果报应,生死轮回。
李治登基后,对玄奘恩宠不减,不但支持玄奘在大慈恩寺兴建大雁塔,还为其作慈恩寺碑文,无数的高官、后妃、宫女集体求玄奘为他们受戒。于志宁、来济、许敬宗、李义府、杜正伦等宰相高官亲自为他润色译出的经文。经文一旦译出,便是官方钦定,皇帝御批。可以说,玄奘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唐初佛教被压制的态势。
这种荣宠一直持续到永徽六年初,李治和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大臣围绕着武则天立后事件展开权力绞杀,既往的情分烟消云散。玄奘步入了余生的第二个阶段。
李治很不幸,他对长孙无忌等贞观旧臣夺权,其实是对李世民留给他的整个辅政体系开战,而这个辅政体系是大唐得以立国的根基——关陇贵族集团。也就是说,李治为了夺权,掀起了一场朝廷内部自上而下的革命,颠覆了大唐的根基。所以,武则天在他死后能够以周代唐并非偶然。
从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至显庆四年(公元659年),李治、武则天围绕着废立皇后事件展开权力绞杀。这五年间,腥风血雨,动荡不安,长孙无忌、柳奭、韩瑗、于志宁、褚遂良、来济、杜正伦或遭诬杀,或遭贬谪,贞观旧臣被一扫而空。这些人大都是玄奘的弟子或护法,因此玄奘也被归为贞观旧臣之属,甚至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李治对他防范更深。
永徽六年爆发的“吕才事件”是玄奘和皇家关系发生转折的关键点。
吕才是尚药监的小官,博学多才,通晓六经,什么诗词歌赋、天文历算、阴阳五行、地理、制图、医药、军事、龟蓍、象戏、音律等无不精通。玄奘译出几部因明论的佛经之后,由几名弟子各自撰写义疏,加以阐述。吕才借了三本义疏研读之后,发现这些弟子的阐述互有矛盾,便写出四十条论点,向玄奘提出质疑和批判。此事在朝野间引起轩然大波,很多信众要求玄奘驳斥吕才。他们或许希望他重现当年在印度辩经的盛况——当年,玄奘将一千六百颂的《制恶见论》挂在论场中央,立下赌注:有能更易一字者,愿斩首相谢!整整十八日,外道论师无一人敢战,玄奘声震五天竺。
但这一次玄奘或许嗅出其中不寻常的气息,任由外界对自己诽谤侮辱,绝口不加回应。直到李治亲自诏命吕才前往慈恩寺与玄奘论战,他才被迫与吕才闭门论战,事后对输赢结果也绝口不提。
此事前后发酵半年之久,是永徽六年最引人瞩目的大事,但国史不载,多年后慧立法师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也只是一笔带过,写道:“(吕才)词屈,谢而退焉。”
“吕才事件”给了玄奘深深一击,吕才身后若隐若现的皇权暗影使得他悚惕戒惧,从此如履薄冰,开始调整自己与皇家的关系。
显庆元年(公元656年)十月,武后临盆待产,忐忑不安,请玄奘为之祈福。玄奘在显庆宫中见到一只赤雀,认为是武后平安生产的征召,当即上表庆贺,并奏请倘若生男,恳请剃度皇子出家。贺表中的歌功颂德之词反映出他心中的不安和伴君如虎的谨慎之意。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但究竟是传说还是纪实已经无从考证,却显露出了玄奘面临绝境的背水一战,凶险之处不亚于他在西游路上遇见妖魔鬼怪。
武后临盆之时,李治请佛道两家祈福,问道士:生男,还是生女?道士卜卦,曰:卦中是女。李治又问玄奘:生男,还是生女?
倘若此事是纪实,玄奘其实已进退维谷。世上性别只有男女,概率各占50%,道士既然已经赌了生女,玄奘也说生女,只是附从。倘若说生男,那便是与道士立下赌斗。一旦生下的是女婴,玄奘如日中天的声望便一朝丧尽。
玄奘选择了赌斗,说:生男。
最终武后诞下了皇子李显。
此事只在道宣法师的《四分律行事钞》中有记载。道宣说,三藏法师虽然这样回答,但也知道武后将会生女,自己所答不准。所幸三宝力大,玄奘外出召集京城僧尼念诵,于是转胎为男。
且不提此事是否荒诞,这一事件其实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玄奘当时的境况。谨慎、危惧、如履薄冰,无路可退。
李显出生后,李治依约让玄奘为他剃发皈依,玄奘为李显取法名“佛光王”。
收了李显为弟子并未给玄奘的境遇带来根本性改变,李治对玄奘的态度一贯很明确,给予荣耀,更加以戒备。显庆二年,李治和武后移驾洛阳,带着玄奘随行。在官方的说辞中,这是对玄奘的尊崇,但其实不然。因为玄奘最重要的工作是译经,每年翻译的内容和数量都经朝廷审核并监督,但这次随驾洛阳,译经场却留在长安,只让他带了五名译经僧。而他所居住的积翠宫更是守卫严密,严禁他自由出入,实质形同软禁。
在这种情势下,玄奘恳求皇帝允准自己前往少林寺译经,结果引起李治的猜忌,被严词驳回,更严厉告诫他,“勿复再请”。
这件事让李治与玄奘之间的裂痕更大,对他猜忌更深。
在积翠宫中,玄奘患病无法得到医治,按照他自己的描述,当时极为严重,“心痛背闷,骨酸肉楚,食眠顿绝,气息渐微”。不得已之下他私自出宫求医,李治得知之后极为恼怒,派了御医来探看,不是为他诊治,而是看他是否真的生病,随后才派了一名低级医士来诊治。
而仅仅是一年前,玄奘在大慈恩寺冷疾复发,李治关心备至,不但派遣尚药局最高职级的御医来诊治,还命御医进驻慈恩寺,昼夜看护,宫中使者一日数次往返向李治汇报病情。
这些信号玄奘自然能读懂,接连上表请罪:“不胜荷惧之至,谨奉表待罪以闻。荒惴失图,伏听敕旨。”
这一年玄奘的处境如此凶险,是因为李治对贞观旧臣展开了全面反击。就在这年八月,许敬宗和李义府污蔑韩瑗、来济和褚遂良图谋不轨,李治下诏将三人贬谪到偏远之地,斩断了长孙无忌的左膀右臂,最终的决战即将打响。
玄奘的声望对李治是个巨大的威胁,因此显庆三年(公元658年)回到长安后,李治并没有让他回大慈恩寺继续译经,而是让其迁居到新落成的西明寺。这次身边连那五名译经僧也没有了,只给他新剃度了十名沙弥来照顾起居,形同监禁。
显庆四年,长安城的上空全年都被血腥笼罩。这一年李治和武后彻底扳倒长孙无忌,逼令他自杀,将被贬的柳奭、韩瑗斩首,于志宁贬谪,至此李治大获全胜,玄奘在朝中的故旧被一扫而空。
玄奘知道,自己能走了,于是他上表恳请移住陕北玉华寺译经,并为先帝祈福。他还加了一句,“并乞卫士五人依旧防守”。
玄奘选择玉华寺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知道李治不会答应自己去少林寺,但玉华寺地处偏僻,又曾是李世民的行宫,他曾陪同李世民在此度过一段君臣相得的岁月。选择玉华寺形同放逐,又打着为李世民祈福的旗号,李治无法拒绝,或者说无须拒绝。
李治不但允准,而且答应他带着译经僧们一起前往玉华寺。不过李治也使了些手腕,这些译经僧必须定期回京述职。
终于在显庆四年的十月,玄奘踏着凛冽秋风,离开了长安这座樊笼,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后的阶段,直到麟德元年二月圆寂。
能够带着译经场避居玉华寺专心译经,玄奘简直惊喜过望。他自知时日无多,一到玉华寺便展开对卷帙浩繁、多达六百卷的《大般若经》的翻译。这本经是玄奘晚年最重视的翻译,是他的毕生大业,从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正月初一开译,至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十月完稿。
玄奘译完《大般若经》之后,自觉身力衰竭,知道死期将至,他对门人说道:“吾来玉华,本缘《般若》。今经事既终,吾生涯亦尽。”
第二年改元麟德,正月一日,僧众恳请他翻译《大宝积经》,玄奘试着翻译几行便停下,叹息道:玄奘死期已至,不能翻译此经了。我想去兰芝谷向先前所造的观音菩萨像拜别。
他在门人弟子的陪同下拜别了菩萨,僧众无不潸然泪下。
玄奘回到寺里之后专心修持,不再译经,静待最后的涅槃。
正月初八,弟子玄觉做了个梦,梦见一座高大庄严的佛塔突然崩塌。玄奘告诉他:这与你无关,是我行将寂灭。
正月初九,玄奘在房后跨过一条小水渠时跌倒,伤了胫骨,卧病之后气息渐弱。
正月十六日,玄奘似乎从梦中醒来,口中说道:“吾眼前有白莲花,大于盘,鲜净可爱。”
正月十七日,玄奘又梦见成百上千人,形状魁伟,容貌庄严,尽皆身穿锦衣,手捧绮绣和鲜花装饰他的卧房,遍布翻经院内外,连院后的山岭树木都装饰一新。天空大地处处都竖起幢幡,五彩缤纷,仙乐奏响。又见门外有无数宝车,车上满载香食美果,皆非人间所有。
醒来后,玄奘说:吾死期已至,想要尽施,让有缘的都来吧。
正月二十三日,设斋布施之后,玄奘向玉华寺的僧众、门徒和译经场的高僧欣然辞别。当夜,寺主慧德梦见有千尊金像从东方而来,进入翻经院内,香花满天。
二月四日夜半时分,正给玄奘看病的医僧明藏见到两个人,身高一丈,共捧一朵白莲花,如小车轮般大,花有三重,叶长尺余,光净可爱,拿到玄奘法师面前。捧花人说道:法师从无始以来的所有烦恼、有情尘念以及种种恶业,因为今日这小疾而全部消除。该心生欣庆。
玄奘举目注视,合掌良久,然后以右手支头,左手平放到左侧大腿上,伸展双足,交叠双腿,向右侧卧。直至临终,再也不动,不饮不食。
二月五日夜半,弟子问他:和尚定能得生弥勒内院之中吗?
玄奘曰:“得生。”
言毕,气息渐弱,安然寂灭。
李治闻玄奘亡故,哀恸伤感,为之罢朝,说:“朕失国宝矣。”
玄奘曾预言,自己死后译经团将遭解散,其后果如其言。二月五日玄奘圆寂,三月六日李治下令解散译经团,各自放还本寺,并将玄奘带到玉华寺的梵本经书送回慈恩寺加以封存。
所以很抱歉,我无法在小说中讲述这些事件,感谢玄奘法师十二年的陪伴,谨以此记向其作别。
陈渐 2024年3月于北京
[20] 吕才即《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中吕晟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