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春三月,王玄策再次来到禁苑之中,他沿着永安渠策马而行,两岸杂花生树,莺歌燕舞。
他一路走过汉长安故城的废墟,走过凝碧池,来到了感业寺前。正值寺庙晚课,禅唱钟鸣,香积厨里的一群小尼姑嬉笑打闹着去水渠边挑水做饭。王玄策牵着马迎上去,拱手抱拳:“请问诸位小师傅,寺中可有一位女尼,唤作明空的?”
小尼姑们纷纷看向其中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尼,窃窃私语片刻,捂着嘴轻笑着跑向了河边。那名女尼将肩上的扁担和水桶放在地上,合十道:“弟子便是明空,贵人如何称呼?”
王玄策顿时呆在当场,喃喃道:“你果真便是明空?你何时剃度?剃度前俗家的名字叫甚?”
明空神情诧异,却依旧恭谨地道:“去年九月间剃度出家。俗家姓武,先前在宫中做才人时,先帝为我取个了名字,唤作媚娘。”
王玄策脑中如雷电交轰,只觉冥冥中触及了一丝命运的真相。原来景娘并未出错,去年六月他初来时,这个小尼姑明空尚未存在。
此女是先帝身边的内官,五品的才人,按照宫廷历来的规矩,先皇驾崩后,凡是临幸过又没有子嗣的内官,要么发往昭陵为先帝守陵,要么出家做尼姑或者女道。去年六月初一先帝刚刚驾崩,因此这武媚娘尚且没有剃度出家,直到八月先帝葬入昭陵之后,她才被送到这感业寺中剃度。
“你姓武?”王玄策低声问道,“是什么家世?”
明空一丝不苟地答道:“弟子的先父讳士彟,封爵应国公,曾任荆州都督,贞观九年病逝。家母杨氏。”
“原来是他!”王玄策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武士彟此人,没想到眼前的女尼竟然是他的女儿。
“请问贵人如何称呼?”明空问道。
“在下王玄策。”王玄策答道。
明空显然吃了一惊,但她性情深沉如海,王玄策能感受到她心中浪潮翻滚,偏生脸上平淡无波,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沉默无言。
“亡妻薛氏景娘。”王玄策说道。
“我知道。”明空眼眶一红,喃喃道,“她尚是东宫爻姬之时,我们便已熟识。”
王玄策黯然伤怀:“她临死前让我找你问一句话:‘七月七日甘露殿。’这句话到底有何玄机,还请告知。”
明空沉默了很久:“贞观十八年七月,陛下身体抱恙,病卧于寝宫甘露殿。太子日夜侍奉,朝夕不离,我负责伺候太子起居,七夕之夜太子与我私通。”
明空毫无隐瞒,回答得简洁明快,王玄策听在耳中却有如炸雷一般,原来太子竟然和这位武才人有乱伦之举。怪不得景娘临死前告诉他,一旦太子欲对他动手,便来感业寺找明空。这简直是屠龙之刃,哪怕李治现身为皇帝,权倾天下,只要将此事兜将出来,也由不得他不屈服。
王玄策忽然想起《秘记》中的谶语:“唐三世而衰,女主武王,代有天下。”难道会应在这个武媚娘身上吗?他细细端详着这小尼姑,据说年仅十四岁时便出落得绝美无双,先皇听说之后特意召她入宫,封为五品才人,赐号“武媚”。只是不知为何,她并未受到先皇宠爱,做了十二年的才人始终未有擢升,先皇驾崩后更落得出家为尼,将在青灯古佛中度过一生。细细看她纤瘦的肩膀,已经被沉重的水桶磨出了茧子,当年的绝色美人,只怕就要在这粗笨的活计中如农妇一般老病而死。
王玄策想起景娘临死前的一句话:“想让他不恨你,只需让他更恨我便成。当他恨我胜过恨你,偏又奈何不了我,他自然会找你和解,求你相助。”
那天夜里景娘和太子激战,烧掉几座仓库绝不至于逼得太子来找自己和解,她激怒太子,折磨太子,让他绝望恐慌、走投无路的真相只有一个——让太子知道她掌握了他和武媚娘私通的证据。
只有如此,太子才会恨景娘超过恨自己,才不得不求他和解,答应他的一切条件,求他出手相助。景娘将太子的仇恨移植到自己身上,才能将王玄策和太子的关系彻底翻转,待太子登基之后,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仍然能生活在大唐治下,做一介富贵闲人。
王玄策禁不住失声哽咽:“明空,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让李治品尝到与我一样的痛苦?”
明空双手合十,淡淡地道:“请君设法送我回到宫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