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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墩墩山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一个黑影猛地坠落到孙权旁边,吕蒙应声而起,从隐匿处飞身刺出。

这时候,椁室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孙权手上的灯,孙权手一动,光就像水一样满室晃动,让一切都沦于影绰之中。偏偏孙权受到惊吓,连着后退,让吕蒙完全看不清黑影的模样,只能把剑笔直一刺。剑尖在硬物上稍稍停顿,发出“哐”的一声尖响,穿透甲片,撕裂血肉。

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沉得像一个装满砂石的布袋,肌肉锁住剑刃,直把吕蒙的剑压得往下坠。

吕蒙立即意识到中计——掉下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他手下亲兵的尸体。

他没有犹豫,猛地一腿把尸体从剑上踹开,同时后撤。

但是已经晚了。

第二道黑影像鹰隼飞降到他的面前,吕蒙还没有回剑,就已经感觉腹部被重锤敲了一下,五脏六腑尽皆翻滚。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颈,却被一只长臂伸到脑后,从后脑勺上狠狠一推,差一点以头抢地,只能堪堪用双臂挡住。旋即腰上又遭重踏,整个人趴在地上。

浑身剧痛之余,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对方甚至没有用剑。

他翻身跃起,却发现对方已经越过自己,去到孙权面前,手一抓、一甩,玉具剑便脱手飞了出去。

但寒光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又闪身转到孙权背后。孙权还没来得及回身,就听见身后一阵裂帛似的风声刺到脑后,一股恶寒在脊梁上炸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刺中。

那人说:“不要回头。”

这时候,另外两名亲兵也已经从东室跑出来,他们发现墓室中忽然多了鬼魅似的一个人,手上俱是一颤,一枚金饼脆生生落地,在地上滚出很远。他们慌张地拔剑,却发现那人已经把剑悬在主公的颈后,他们根本没有动手余地。

而吕蒙正站在房间另一侧,剧烈喘气,满眼怒火,但是无可奈何。

明明是三个人把对方围在正中心,却有一种被他一个人包围了的感觉。

孙权说:“我不需要回头,子义,我视你如兄长,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

“孙将军,你还是这么懂得掌控人心。”太史慈缓缓说,“你想得很对,只要周瑜前来,我一定要亲自去迎。但我又转念一想,周瑜和我的情况是一样的,虽然外为股肱,内为兄长,但天下无事,他统兵不过万;天下有事,他统兵不过半。所以,就算他真的来了,你也一定会亲自过来,而且只会把最重要的事情留给自己。”

孙权像被人刺痛了一下,眯了眯眼睛。

“就算你猜对了,公瑾的军队已经到达彭蠡泽,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杀进来?”

太史慈反问他:“没有孙将军下令,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吕蒙和刘基心里都一惊:他们都知道周瑜只是威慑,不会真正进军。

可是孙权沉默片刻,却说:“当然会。”

“周瑜接到的军令是怎样的?”

“豫章郡海昏六县刘繇旧部及山越叛乱,屠之。”

话音一落,寒意四起。

太史慈摇摇头:“还有。”

孙权两只眼里绿火大盛,缓缓说:“太史军若有抵抗,以同罪论处。”

“周瑜什么时候开始进军?”

“已经开始了!”

太史慈语带怒火,沉沉说道:“你即位首年,庐江太守李术擅收逃兵,言辞不逊,你发兵包围、屠城、枭首,妇女饿得啃食泥丸,百姓尸首填城,唯一能活下来的只有部曲,被你尽收麾下。现在你把相似的军令用在这里,是想一举除掉扬州旧部、吞并我的部队、彻底掌控豫章。”

孙权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吕蒙的眼神渐渐从愤怒转为疑惑。他看向孙权的眼睛,却发现,孙权根本不与他对视。

但他还是不信,断言说:“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少主只不过是派人来追查金银,确认你是否忠诚,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复杂?”

太史慈在阴影里看着吕蒙,忽然笑笑,“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的少主。那我就再说一件事。”

“为什么当初龚瑛突然决定把王祐抢走,自己盗墓?他不肯说话,心腹都已经赴死,我也以为不过是被财宝蒙蔽,所以此事差点就成了一个谜。可是你为了进城找刘基,把鲁朝奉这个人暴露了出来……我顺着调查,发现上缭壁几乎所有明线和暗线的交易,都涉及到这个人。龚瑛以前想回北方,后来却说,这里的器物能让他们活得像人,这想法是从哪里来?器物没有合适的销路,价值便难以发挥,而龚瑛的信心,只可能来自于鲁朝奉。甚至我一直没想明白——龚瑛的人怎么能从建昌城里抢走王祐,还进出自如?后来才知道,那些刺客是鲁朝奉找来的,他们手里,拿着孙家的符节。”

吕蒙铁青着脸:“如果鲁朝奉真像你说的,参与到了这种深度,那根本就没有必要让我来调查!”

“确实不需要。你只是用来刺激我的,就像其他很多人一样。孙将军手下从来不缺想要建功的年轻将领。”太史慈的声音平平托出,“我以前一直没想到的是,孙将军原来是在双手互搏,一手胁迫我,一手煽动龚瑛,只想着让我们打起来……甚至我攻打上缭壁一仗,是不是也在孙将军预料当中?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和其他吴军将领一样了,和州牧旧部、和山越,全都有了血海深仇。下一步无论要对谁动手,都不用担心另外一方。”

他转眼看向阴影处,冷冷地说:“刘基,这就是你带进来的人。”

刘基从镜屏背后走出,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问:“就在这个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

孙权点点头。

“这和你承诺的不一样!”

“那是吕蒙和你说的。我没有回答过。”

听见孙权亲口承认,吕蒙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刘基咬紧牙关,两腮都因愤怒而抖动:“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件事和平结束?”

孙权冷漠地笑笑:“不可能的。我不是伯符,伯符想要天下,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剿灭黄祖,进讨刘表,横据长江。只要这样,就可能封王、称帝。豫章是北抵荆州的要道,容不下第二种想法。”

刘基转头看向太史慈:“而子义你已经知道周瑜正在进军,但还是抛下那边,回到这里?”

太史慈也不带一点情绪:“周瑜仁慈,会先对山越、流民动手,再围城威慑,最后才和吴军相残。这时间足够我抓住孙权。以他为质,公瑾只能停兵,甚至要亲自送我北上,替我挡住江夏的水军……至于这座墓室的真相,确实是个意外之喜。你到底为什么拥有一卷《筑墓赋》?不重要了。有了这些器物,再多的兵员我都能补充回来。”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忽然没什么不同。

刘基大喊:“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

“你别天真了。”太史慈忽然抛出一些物件,所有人顿时屏息凝神,墓中空气为之一窒,等落地时,却发现不过是一些木牍。

“这是你寄给家人的信,没寄到,因为人已经不在了。孙权继位以后,其中一个要求就是把你交出去,我没答应。你问问孙将军,是不是已经把他们接到了吴郡?你说要阻止盗墓、阻止战争,到头来,就连家人也保护不了!”

“什……”刘基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问不出话来。

“少主!”吕蒙突然插话,“是我的部曲?他们知道准确位置,你瞒着我,让他们带了路?”

孙权静静盯着他们二人。

眼底却有了笑意。

孙权的剑被夺走了,但还有一把短刀。

如果他是孙策,有了这把短刀,就有无数种逃脱方法,甚至能和其他人一起杀死太史慈。但他不是孙策,如果转身向太史慈突刺,就和送刀子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一直没碰刀,一直在等待。

他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

刚才突然有一瞬间,他发现,太史慈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破绽。破绽来自于眼前这个平民——不知道为什么,太史慈和吕蒙似乎都关注着这个人,一个胸无大志、注定要成为傀儡的家伙。这让他感到特别不愉快,可是他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洞察到这一点关系,就足够了。

他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道:“我可以让子义北上……”

刘基向前一步,“什么?”

眼前的光影突然大幅度摇晃。

孙权没有回答,把灯盘猛地一甩,同时抽出短刀,向刘基激射而出。

“小心!”

替刘基挡刀的人却是吕蒙。他下意识以最快速度挥剑,却只能让短刀稍稍偏移,“噗”一声脆响,仍然刺进刘基的左手。

太史慈也在一瞬间失了神。他眼前火光一闪,是灯盘飞近,他轻轻躲过,但眼前被短暂的黑雾遮挡。

抓住这一点空隙,孙权从剑下脱身,疾步奔向盗洞方向。带着逃脱的快感,在跳上洞口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终于照亮了太史慈。在昏黄的光线里,他长身挺立,浑身上下布满血迹,衣甲破裂,满目疮痍。

他们明白了那句“不要回头”。虽然一个人杀穿了吕蒙一整队精兵,但太史慈确实是有疾在身,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水平。甚至连拄着三尺玉具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孙权咧开嘴笑了。

他说:“杀了他。”

太史慈身后两名士兵大喊一声,先后突刺。太史慈躲开了其中一剑,另一剑却绽出尖锐的金铁之声,不知道有没有刺穿盔甲,只知道他身形一顿,踉跄两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玉具剑寒芒一闪,同时在对方身上撕出一扇血光。

孙权没有再看,盗洞离地面有些高度,他召唤吕蒙过去,准备跃起时,却突然被吕蒙伸手按住了肩膀。

吕蒙回头大喊:“刘基!做你说过的事情吧!”

刘基捂着手臂上的伤,感觉全身血液都挤在伤口上,想要喷涌而出。但他没有犹豫,朝声音方向快步奔跑,踩在吕蒙弯曲的腿上,一跃而起,从盗洞里钻了上去。

在之前下墓的时候,刘基累得恍惚,有时会感觉自己置身于水底,甚至忽然不敢呼吸。但仔细回想,他们在墓里确实碰到过水——那就是在找漆甲的时候,他们挖出了一只奇怪的漆壶,然后就听见地底水管传出的声音。

王祐也曾经说过,这个陵园的三口水井深不见底,和地下水道相连。整座小山底下都是复杂的排水系统,就是为了确保几座大墓能不被水淹没。

刘充国墓、刘贺墓,都在竖井旁边。

可是也有奇怪之处:刘充国墓在地下不足十米,加上排水,确实能避免水害之虞;刘贺墓却深在地下二十余米,在洞底抬头看不见洞口,如果黄泉上涌,它很可能被泡在水平面下。

虽然把墓挖得越深越显尊贵,可刘贺这么做,还是显得很自相矛盾。

除非他是故意的。

刘基沿着檄道跑了一周,把每间储藏室都看了一遍,最后是在车马库尽头的墙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图案:

一只歪嘴咧笑的熊型怪兽。

王祐说过,这是“听”的暗示。所以刘基把耳朵靠过去,闭起眼睛,穿过土层,他觉得自己掉进了水里。再伸手去摸——那一面墙的温度,比其他地方都要低一些。

他返回墓室,快速找到掘墓时用过的大锤。左手经过简易包扎,但布已经全红了,小臂以下没有知觉,他就用右手把锤子拖过去,一路把车驾和盛放车驾组件的漆箱敲得梆梆乱响,最终来到墙壁前站定。

他抡起大锤往墙上砸去。

墙壁发出巨大的震响,在地宫里回荡,久久不绝,但墙壁并没有倒塌。

椁室里的人一定都听见了这骇人的声音。

刘基咬咬牙,不顾左手的伤,双手握紧锤柄再砸,先是砸在墙上,后来是直直对准熊型石雕。锤子正好落在石雕的脸上,将那张怪笑的脸砸得变形、粉碎,但他没有停,继续将锤子挥向同一个位置。血液迸出创口,手臂痛得彻底麻木,满头汗珠飞舞,直到墙壁突然颤抖起来。

整个地宫都发出怪异的响声。

水柱从墙壁里喷涌而出,冲开刘基手上的锤子,扯脱绷带,在水流里炸开一片血花。

并不只是一面墙里有大水喷出。

而是四面墙壁、头顶、地下,全都回荡着夸张的、龙吟似的轰鸣。

整个墓都在摇晃,夯土墙震出满室黄尘,椁室巨木吱吱作响。千万条水流如蛇鼠群出,地面迅速漫起一层积水。

刘基爬到椁室顶部,他感到头顶的夯土摇摇欲坠,那不仅是二十多米深的土地,还有地面上一整座封土山。千钧压顶的真实感,让他全身剧震,心腔跳动得几乎爆裂,但他还是趴在地上,对里面喊:

“快跑!!”

孙权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人。他面如死灰,直接撞开刘基,跳下椁室,一瞬间就没了人影。吕蒙第二个出来,他满脸苍白,身上几道血痕,盯着刘基说:“我这辈子要是短命,就他妈的是你给害的。”他抓着刘基,扫视一眼地上横陈的亲卫尸体,见无一可救,就要拉刘基走。

刘基不动,问他:“太史慈呢?”

吕蒙断喝:“他没死,会出来的!别等了!”

头顶又传来一声地动似的巨响。

刘基拍拍吕蒙的手,然后挣脱开,重新跳进盗洞里。

太史慈杀死最后两名亲兵之后,手上已经完全没了力气,但还是握紧玉具剑不放。

他还捡到了孙权丢下的刘贺的玉印,小小的,像一粒温润的白雪。

“真奇怪啊。我之前一直觉得海昏侯处处在提供暗示,让我找到他。等我真拿着他这两件器物,却听不见他的话了。”

“也许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我们每个人听见的,都不过是自己的声音。”

太史慈走到棺木旁,把剑和玉印都重新放回尸首两侧,把地上的金饼也收归原位。到最后,他使出身体里仅存的一丝力气,把棺盖重新放了上去。他再次抬起头时,眼里的光熄灭了,只留疲惫与愧疚。

“直到刚才,我才仔细看了看这个房间,感觉就像是他真的在这里住过……作为葬身之地,倒是挺不错的选择。”

“不。”

四周椁木发出更强烈的异响,无孔不入的水流,开始从外面渗进来。

刘基脸色不变,说:“不,你必须要活着出去,为了帮我。”

“帮你做什么?”

“救旧部、救山越、救你保不住的部曲。你要说服他们所有人归到我的名义下,拧成一股力量。你从前能做到这件事,现在也依然能做到。”

“然后呢?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投靠孙家了。”

“不是不能,只是要换个方式。”刘基坚定地说,“我会入孙家为质。”

太史慈愣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最后只说:“这会是无比艰难的一条路。就算真能保住这些人,但终你一生,可能都无法从中摆脱。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份过于特殊、这桩交易过于隐秘……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书于史册,没有人会记得!”

“我不在乎。”

四周一阵剧震,灯火摇曳,几明几灭。

刘基再不能等下去,他拼命拽着太史慈往外走。遍地都是流水,漫过坐席,浮起席镇,即将吞没所有熠熠生辉的马蹄金、麟趾金、柿子金。无数泥沙木屑落在头上,四周吵得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发现,出水处早已不止一处,就连椁室之上也有水柱喷出。水从盗洞汹涌而入,冲刷椁室内的隔层地板。

他们顶着水流,从盗洞爬出椁室。

刘基低头再看了一眼——

他一直想:那隔层为什么是土做的?

在水的冲激下,它化为砂土,轰然崩塌。无论是棺木、漆箱、还是孔子镜屏,都在转眼间失去踪影。

在海昏城,至少三代人都记得那一天。

那些乱世年间,一年比一年冷得更早,而那天正好是一场初雪。

城里突然就乱了。有人说,绿色盔甲的军队已经闯入县界,他们在山里屠杀,在密林里屠杀,把任何手上拿着工具的人当作猪狗屠尽。有人说,可是绿甲不就是吴军吗?我们难道不是吴军的臣民吗?持不同意见的人在城里闹成一团,自相倾轧。而急着逃亡的人拖家带口、挟卷货物,被堵在城门,城门没有收到命令,不敢贸然开城,于是引发更巨大的恐慌。

更多的人则是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把一切能上身的东西裹到身上,和同样冰冷的家人挤在一起,以此抵御严寒和恐惧。

后来,几乎所有人都说,自己听见了山在叫。

据实际听过的人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声响——只是因为他们正好在墩墩山的山间,或者山脚下,四周飘着雪,万籁俱寂,才能隐隐约约听见一种没听过的叫声。那声音不受风雪和林木遮挡,好像是从山肚子里传出来的。

可在那样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这事经过一传十、十传百,便成为了一种祥瑞、一种吉兆,于是谁也不甘人后,很快,所有人都说自己亲耳听见了。声音的来由五花八门,声音本身也变得越来越丰富、复杂、高亢、圣洁。

而且它还有一项非常实用的效果——

据说,那些入侵的军队听完山鸣以后,就退军了。甚至有人说,他们不是撤退,而是原地消失,因为没有任何军队能走得那么快,不留痕迹,而且秋毫无犯。对此,官府始终三缄其口,而吴军更是从未承认过这件事。

但他们已然杀死了很多人。没有理由,没有记录,没有名字,尸首转眼就被白雪掩盖,就连乌鸦也找不到、吃不着,一直等到第二年开春,才化为泥土重现。

尾声&后记

——尾声——

在整个东汉末年的历史里,建安六年没留下太多的字句,一眨眼就看过去了。在那之后,建安八年到建安十二年,也都是如此。但在这些年间,孙权亲自指挥,不断攻伐黄祖,直到即位后的第八年,仍然没能报杀父之仇。

这些战争,太史慈都没有参与过。他一直在建昌都尉任上,没事做的时候,就筑城,一直筑到彭蠡泽边上。彭蠡泽畔有吴山,他在吴山上建起一方孤城,水波浮沉,日影闪烁,就像蜃景。

人们不明白他把城筑到那里有什么意义。有人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病死于建安十一年。死前说:“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升天子之阶。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

终其一生,他始终想着同一件事情。

这些战争,周瑜也没有参与。直到太史慈死后两年,建安十三年春,孙权才终于任命周瑜为前部大督,程、黄、韩、蒋、吕、甘等诸将如臂使指,一战使黄祖枭首。孙权筑起三丈高坛,焚香祭天,告慰先祖。

那是他们剿灭黄祖的最后时限。仅半年以后,秋水初生,秋风西向,刘表正好病死,曹操沿江南下。周郎一炬,千古留名。

这些战争,吕蒙全都活跃在前线。他每次都被派到最艰险的位置,亲率前锋,身先战阵,身边亲兵部曲十不余一,偏偏他活了下来。后来,孙权把他召到身边,花一天时间,亲自给他讲书。在那以后,他重新成为孙家的心腹将领。

他们都和刘基有着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海昏城的事件以后,太史慈带龚瑛去见了刘基。龚瑛其实并不相信刘基,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答应让刘基成为一面新的旗帜。他将在暗中聚拢各类流散的、脆弱的、北方和南方交融的群体,依附在刘基的名义下;作为交换,太史慈让他们重新拥有了上缭壁以及别的屯堡,而刘基则亲自到吴郡去,成为孙家的人质。

在太史慈死后,孙权撤去“建昌都尉”一职,治区先后由程普、潘璋、蒋钦等将领管制,但在刘基不断的斡旋之下,上缭壁艰难存活了下来。

那些以龚瑛为代表的、存在于历史夹缝里的小人和草芥,慢慢都归入一个极度模糊的名字,统称“山越”,随着孙吴浮沉几十年,最终如河入海,失去踪影。

同样的,后世几乎没有人会记得“刘基”这个名字。他作为宗室之后,与东吴政权格格不入,却曾一路做到大司农、郎中令的位置,最后官至光禄勋,与丞相顾雍平分尚书事。但他做过的决定、有过的贡献、困境、立场、人格、追求,全都不存于世。

墩墩山也有后续。

在建安六年以后一百一十八年,即东晋大兴元年,司马睿在孙权当年称帝的建业城里再次称帝。这件事特别可喜可贺,所以当年四月,西平地震;十二月,庐陵、豫章、武昌、西陵,连发地震,山陵崩,涌水出。

大星如月。

墩墩山里的海昏侯墓,至此彻底坍塌。

但里面饱满的水保护了几乎所有东西,包括金器、铜器、漆器、乐器、兵器、书简、钱币、车马具,甚至是粮食与种子。它们将以惊人的完整性和丰富度,再静静等待一千多年。

而消失的除了织物,就只有人。

从汉代人的观点来说,墓主身形不现,意味着羽化登仙。他远离尘世,却也永远存在于墓室当中。

地震不仅影响了大墓,就连墩墩山下的海昏城,也从此消失于水底。

但这事引发了一个意外的连带效果。

从海昏城里逃亡出去的人,四处寻找没被淹没的地方,最后跑到了吴山上。吴山的故堡已经坍塌,却有庙留下来。有庙就有灵,有灵就有香火和安定,于是人们慢慢聚集在吴山上,建起一座滨水的码头城镇,名为吴城。

吴城的历史远远超出了东晋。它在后世一直兴旺,历经唐宋元明清,清代时,它号称“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与汉口并称;到民国时,它成为了鄱阳湖畔第一个亮起电灯的地方。

无数的商人、船工、官员、水客来到这里,都曾问起这里的历史。不同时代、不同口音、不同的人说起,起首的,总是同样四句话:

“孙钟种瓜,太史筑城,海昏淹没,吴城镇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