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虫神山上寻找什么?《虫神山事件》的哲学维度
卢冶
虫神山上的正宴结束,我们来到咖啡时间,复盘一下刚刚在山上都尝到了什么?一伙现代人,进入秉持古老神秘信仰的深山里,看到了虫神氏族留下的辉煌遗迹,同时遭遇到恐怖的超自然事件和连环谋杀案。侦探却抽丝剥茧,破解谜团,证明了有人一直在装神弄鬼。
——太古早的配方了,是吧。
的确,作为八零后国产本格推理小说家的中坚力量, 时晨一直以一种老海派的孤高方式写作。这位中国大陆唯一一家独立推理文学书店的老板,静静守在他的谜芸馆里,经营的艰难与孤独,写作的微薄收入,新本格的高潮迭起和社会派影视改编的热闹喧嚣,都未能影响他持续写作最传统的、如同古典解谜黄金时代样板间一般的本格推理小说。对比 2024 年走红的日本作家雨穴那单刀直入、轻盈飘逸的跨媒介叙事,时晨的陈爝系列和民国系列是推理文学界的另一个极端:依然秉持着纸媒时代现实主义文学按部就班、沉重细密的文风,那充满横沟色和卡尔味的题材和诡计,像日本的加贺美雅之和法国的保罗·霍尔特一样——一种笨拙的,甚至颇具悲壮感的生存方式。
撇开个人爱好,这种坚守,对于彰显推理小说这种文类的魅力来说,可还有其意义?
还得回到推理小说的本质啊。我们知道,这是一种典型的归化型文本:要有谜团,有解谜的过程,有强劲的答案。解答,就像绘画透视法中的那个消失点,是推理文本中所有向心和离心力的收发之处。可到底具备什么特征才算是答案?
答案是,可阐释性。在典型的本格派推理文本中,一个事件引发疑问和困惑,但最终它是可阐释的,读者就安心而满足了。而再去马拉松式发问:所谓可阐释性是什么?它的本元,是一种既定的世界观和认识论。它搭建了我们认知当中的现代常识框架,特别是大众印象中的科学知识和逻辑系统。
本作就是这样:它延续并强化了前作《枉死城事件》(2020)的民俗学氛围,构筑了民俗推理文本的经典议题:现代与传统,城市与深山,科学和神秘学,这几组二元关系,正是故事情节的结构性逻辑。它们背后是元时间、元空间观的差异,是两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叙事的表层,这二元的双方总是呈现为鲜明的宾主关系:现代压倒传统,城市覆盖自然,科学袪魅玄学。正像本作中,有人假借虫神的名义进行谋杀,而我等读者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简言之,推理小说贩卖的是确定性——仅仅如此吗?
本作开始不久,上海的昆虫博物馆中,陈爝滔滔不绝地对偶遇的小女孩一家科普昆虫知识。在讲述人与虫的差异时,他强调昆虫虽然也能思考,却没有人类的审美。评价美丑的判断力,只有人类才有。小女孩却问道:
“那么,有没有一件事,会超出人类大脑的能力范围,我们想去学习,也因为大脑能力有限,就算想去学习,也无法学习呢?”
这个问题,令包括陈爝在内的众人都沉默了。
“智人的大脑的理解能力有边界吗?我们所能理解的事情,是不是也困于我们的肉身,正如一只昆虫无法理解一件碎花连衣裙那样,我们终究无法理解‘某些事情’,或者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将其合理化,从而以为自己理解了‘某些事情’。
“知识是无限的,但人脑作为一种载体,它却是有限的。”
这是侦探的“适度炫学”段落,与核心诡计并无必然联系。然而,这个段落却与死于非命的高谦平教授的助教徐超表现出的“亲历者的恐惧”、与虫神山上的玄学氛围和奇诡的娃娃鱼、与蛊道婆对陈爝命运的预言等情节一起,连接成了故事的副本线索。在此后的发展中,我们会看到,在时空、人物、场景、因果等每个叙事要素中,都存在着某种溢出:表面上,虫神信仰是一个负面的、迷信的象征,然而,无论是侦探陈爝还是作为嫌疑人的考古学家们,都在不同的场合暧昧地共情了虫神信仰的不可预知性,从而为他者化的、超自然的因素留下了绵长的余韵。
这并非作者的主观偏好,而是一种“自动写作”,是本格推理小说传承中的显性基因。事实上,在欧美黄金时期那些著名的解谜派文本中,超自然的他者力量从未被确定性的答案完全驯服过。柯南·道尔本人沉迷唯灵论,对灵异照片和降灵会痴醉不已,在约翰·迪克森·卡尔的心理悬疑名作《燃烧的法庭》中,诅咒的力量并未随着案件的解决而消散,女巫般的目光穿透了整个文本;而即使是最资深的阿加莎·克里斯蒂读者也不能否认,从《无人生还》《灰马酒店》到《神秘的奎因先生》,那些煞有介事、鬼气森森的谜面才是故事的“奇点”所在。答案给出了,玄学却没有输,它转化为希腊悲剧式的宿命感,连侦探本人也无法摆脱。直到波洛在《帷幕》中死亡时,他意识到法律(人间确定性规则的代表)根本无法降伏人性,人性的阴暗面甚至转化为人自身也不可理解之物。换句话说,波洛被人的他者性打败了,恰如在《虫神山事件》里,陈爝虽然击破了蛊道婆的谎言,她却仍然精准地预言了他的命运。我们从两人的第一次遭遇就知道:作为确定论科学代言者的陈爝可能要暂时退场了,他将不得不面对来自过去的阴影。它或许一直被压抑在潜意识里,却会是他未来的梦魇。
如本作一般,在黄金时代之后,将恐怖、神秘的元素作为解谜的余韵和孔隙,早已驯化为本格推理中固定的商业化情节。日本民俗推理的代表人物三津田信三更将这一情节作为刀城言耶系列的标签:当一切都解决时,无法解释的怪异之事才真正浮现。
这是约定俗成的套路,然而您是否想过:为什么这种装饰是必要的?
侦探推理文学真正的奥义正是在这个“更深处”,在常识的既定认知和他者性之间、在理性意识和潜意识之间,在确定性的镇石下面那些丝丝缕缕溢出的东西当中,才有它的“眼”。我们因为答案而安心,其前提是:谜团要有谜团的样子。
这与恐怖文学正相反:后者宣扬怪异的不可阐释性,然而打动读者的却是陌生的熟悉感,是那些被排除之物的反扑:它们时刻等待着被阐释。正是这种咬尾般的迷人结构,使推理文学、恐怖文学交织转化于希区柯克的电影中,成为精神分析学和文化研究者的养料。这些文本从来不是清晰明了的娱乐文学,而是一群怪兽,它使我们意识到,科学话语从来不是稳定的,它一直靠着自我催眠的力量、靠着选择性忽视而存在。这也是故事中的侦探为什么往往狂妄自大的原因。而那些连侦探也难以降服的力量,其内在的驱力仍是爱与死的恐惧,直逼存在论的根本:我们究竟是何物?
按照陈爝在昆虫博物馆的阐释,正是人类的意图性,人的主观能动性,使人与自然界中的其他动物区分开来。这种意图性,是对事物产生特定感觉的能力。然而小女孩提出的问题却是弗洛伊德式的:人的意图性是固定的吗?它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自然界?这是一种激进的启蒙思想,基于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深刻怀疑:如果人类属于自然界,那么凭什么将之作为特例看待?即使这种意图性真的存在,也与人类的日常反思有所不同吧?
在《虫神山事件》中,这种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哲学辩题,被自然地转化为人的虫格化和虫的人格化这一组迷人的对立。将主要精力用来打造本格诡计的时晨当然并非笠井洁这类“被推理小说耽误的哲学家”,但昆虫博物馆和云南饭店餐桌上的对话却自带哲学意味,它们实际上是围绕着这样的论题产生的: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作者自身并不负责回答这一经典问题,文本的功能是将所有的餐点都呈上来:在每一章那些有关虫神信仰的煞有介事的历史文献中,虫的自然属性、虫神崇拜者的历史传承和仍然无法诠释的超自然属性深刻地纠缠在一起。不同于卡尔维诺、埃科、博尔赫斯这类后现代主义大师狡诈的拼贴式亦真亦幻,或安东尼·霍洛维茨所采用的无限接近现实的虚构技巧,陈爝系列一直有着扎实的、安定的虚构背景,正因为其传统现实主义描写与互联网和后现代风格都相距甚远,因此才显得老老实实,一本正经,反而激起了读者更大的疑虑。
文献的暧昧是正文的隐喻。自我和他者——这一组人类的元疑虑关系决定了读者在阅读娱乐作品时的欲望满足点,必须同时建立在相似性和异质性之上。为什么在推理小说和科幻小说中,我们总能看到在远古的、外星的遗迹中发现现代的、人类的痕迹这样的情节?因为这是结构主义的强烈欲望:当我去外界寻找无限的未来时,却发现他就是我,而正是在这个“他我”当中,我才发现了我自身从未见过的面目。
因此,虫神山事件的核心诡计场景正是双线并置的:一条线在村内的神木庙中,一条线在虫神山中。在前者当中,解密核心诡计时的惊喜来自相似性——科学主义的确定论,凶手对虫已知生物特性的利用,与陈爝在昆虫馆中自信满满的人类中心论式的思想正相呼应。这让我想到在某日本作家的作品中(不便透露书名),肢解人体是为了将之作为工具来制造门闩密室。这种极端的理性主义,便是古典本格推理的“阳面”。
而虫神山探险队的经历则是“阴面”。人的自私功利这一常见的、理性的作案动机并未能压住非理性的一面:考古学家们对华丽的虫神遗迹的沉浸式痴迷表明,这些遗迹像黑洞一样将人物吸了进去,日常动机只是它吐出的残渣罢了。在这里,虫神山与常被推理作家们引用的大西洋幽灵船事件和英国巨石阵这样的世界著名的废墟未解之谜一样,充满了令人悚然的魅力。从精神分析的元叙事层面来分析,这类场所的吸引力,正是源于无名的施动性:谁,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留下了这样的东西?一种曾经被施加过某种意志的感觉萦绕不去,不该存在于此处的事物却在场,主体未明,功能未解,因而阴风阵阵。
因此《虫神山事件》并不致力于给你任何难以预料的惊喜,我们在这里所讨论的,是套路本身的魅力。有趣的是,正是最古典、最单纯的作品,才会更清晰地展示出非确定性的迷人力量。被科学主义排斥、却萦绕不去的“他者”,不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消失,只是不断地产生变奏。尽管陈爝系列有着相对固定的模板,但这在此前的黑曜馆、傀儡村、五行塔甚至枉死城当中,场所的超验性描述亦从未如此强烈。虫神的他者化逻辑所营造的不安感笼罩了全书,这是一种后启示录般的阴森感:你同时希望它是历史和非历史的,他者的和自我的,真的和假的。
2025 年,是A I时代开始扬帆远航的年份。这一时代的到来,似乎让时晨式的坚持变得更加沉重。一个锥心的问题是:古典本格的套路可以让AI来写作吗?
我想直截了当地回应:只要A I不会对自我的存在和去来感到恐惧,它就永远无法真正替代人类小说家。
本作是本系列暂时告别的驿站,故事里一直萦绕着淡淡的离情,让人想到 2024 年差点再次闭店、又惊险重生的谜芸馆。作家时晨作为独立书店老板的营业时间,也是故事里侦探的休憩、蛰伏、充电、再出发的时间。然而,被文本层面的不安所驱逐的侦探陈爝一定会回来,就像福尔摩斯从未真的消失在瀑布下面一样。
作者简介
卢冶,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任教于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资深推理迷、推理文化研究达人、专栏作家。曾在《书都》杂志开设《推理+ ∞》专栏,在“三联中读”开设付费音频专栏《推理的盛宴——与侦探一起发现 60 次在场证明》《推理小说面面观——敲开侦探之门》,著有《否定的日本》《倒视镜》《文明论与佛教世界观》《推理大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