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时,牂牁刺史吴谌,禁民私所自立社。是岁大旱,民物憔悴。拜虫三太子,即至大雨。其验至今存焉。
——宋 仲孙闻《简斋集录·沙不隆》
1
听完席静的叙述之后,我们就走出了询问室。
席静所讲述的那段洞穴探险经历,其情节之曲折,细节之离奇,远超我们所有人的想象极限,以至于我们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它。尽管我们与席静的谈话时间大大超时,盛岳峰却没有责备我们的意思,或许,在我们踏入那扇门扉之前,他便已预见到,这样一段交织着未知与惊险的洞穴之旅,绝非短短十五分钟所能尽数囊括。
不过在这里,我需要补充一点,在席静的叙述中,许多细节并不是她原本的口述内容,由于在某些方面(比如说碑文的文字细节)她会有遗漏或缺失,我则做了一些适当的增补。
离开公安局后,我们并没有立刻动身前往刀岗村,而是继续留在了广南县。
原因是盛岳峰有些话需要和我们当面谈谈,而公安局那正式而严肃的环境,显然不是合适的场所。我记起波金栗在接我们去广南县时曾提到过自己也是刀岗村的人,便询问丁瑶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丁瑶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晚上七点半,我们约在莲湖公园附近一家烧烤店碰面。夜幕降临,但烧烤店灯火通明,为这静谧的夜晚添上了一抹温暖的色彩。我们三人到店时,盛岳峰还没有到,老板先安排我们在二楼的包厢里等待。在盛岳峰到来之前,气氛异常沉重,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各自沉浸在思绪之中。对于遇险的,以及死去的那些朋友,我相信陈爝和我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却也很难释怀。丁瑶虽然并不认识他们,但听完席静的讲述后,她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了深深的同情。很难想象,如地狱般的三天时间,席静是如何在洞穴中生存下来的。
盛岳峰准时踏入包厢,与我们几人会面。他刚在椅子上落座,便立刻招呼老板,要其搬来一箱冰镇的啤酒。老板应声而去,迅速返回时,手中已多了一箱沉甸甸的啤酒。然而,还未等老板将开瓶的起子递给他,盛岳峰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根筷子,灵巧地用它顶开了瓶盖,随后拿着瓶对嘴咕噜噜往喉咙里灌,一口气喝掉大半瓶。喝完后,他将空了一半的酒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他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尽是愁容。
“山地救援队那边有消息了吗?”丁瑶关切地问道。
盛岳峰摇摇头,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赤山周围的地形非常复杂,要找到他们掉落的山洞谈何容易?等等看明天的消息吧!”
我接过话茬,提出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如果一切真如席静所言,除了她之外全员遇害,那么,我们该如何去证实她这番话的真实性呢?”
这个问题显然让盛岳峰陷入了沉思,他为难地挠了挠头,眼神在包厢内的每个角落游移,似乎在寻找着答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目前无法证实席静的话是不是真相。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那个洞穴,先证明她叙述中的虫国遗迹真的存在,还要找到被害人的尸体。至于凶手波金栗,如果席静说的是真话,那么他的尸体应该被地下暗河给冲走了,寻找起来难度会更大。”
丁瑶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是的,在没找到洞穴之前,一切都是假设。”
其实此时大家都没什么胃口,但既然来到烧烤店,总不见得占着包厢不点东西,于是我便招来老板,随意点了一些烤串和凉菜。
在等待上菜的时候,盛岳峰看向陈爝,直截了当地问道:“虫符在哪里?”
陈爝倒也爽快,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金灿灿的徽章,拍在了桌上。我定眼一看,竟是那枚刻有虫神磐胡的黄铜虫符。再去看盛岳峰的表情,果然和之前产生了变化,他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或许下午在公安局时,他以为陈爝只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他手里还真的有这个东西。
“哪里来的?”盛岳峰拿起虫符,仔细端详了许久,又看向陈爝,补了一句,“我要听实话。能不能说实话?”
“从耿书明手里拿来的。”
陈爝的回复十分简短。说话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耿书明?就是那个死者?你……”
眼见盛岳峰就要发作,陈爝立刻伸出手掌,往下压了一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这枚虫符,最早是我们见到汪教授一行人时,在一家名为彩云楼私房菜的饭店包厢里捡到的,我问过店家,他们表示没见过这玩意儿,所以我推测,这枚东西,就是我们包厢中某个人遗落的。我和韩晋回到宾馆后,挨个敲门询问,结果没人承认这东西是自己的。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便把东西收起来了。”
盛岳峰插嘴问道:“那为什么会跑到凶案现场呢?”
陈爝解释道:“那可不能怪我。我们到达刀岗村民宿蝴蝶庄的当天夜里,这枚虫符就消失了。起初我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现在想来,一定是被人偷走的。那人取走虫符后,杀死了耿书明,但却在现场留下了这枚虫符。目前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性是,那人故意将虫符留在现场,甚至精心策划,将其塞进了死者耿书明的手中。这样的做法,无疑是一种挑衅,或者是一种误导,试图将我们的调查引入歧途。另一种可能性则是,虫符并非那人有意留下。或许在行凶过程中,由于某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或疏忽,虫符不慎从那人手中滑落。而耿书明,在生命垂危之际,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了凶手遗落的这枚虫符,将其视为自己最后的‘死亡留言’,希望以此来揭露凶手的真面目。这两种情况,目前都可能存在。”
盛岳峰轻轻把玩着这枚虫符,手指在虫符表面缓缓摩挲,然而,与他这看似闲适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的神情却异常严肃。
陈爝又道:“好了,我把我们知道的事都坦白交代了。现在,轮到你了。”
我和丁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盛岳峰。
盛岳峰放下手中的虫符,拿起啤酒瓶,将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喝完后,他一抹嘴,对我们说道:“你们不会以为我们刑侦什么都没干吧?我们追查耿道成的案子,发现这个案件与沪东大学高谦平的意外有着很深的关联。两起案件都与滇南虫国的研究有关,这绝对不是意外。于是,我们与上海警方紧密合作,共同展开了深入的调查。我们发现高谦平车祸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人为事故。经过仔细排查,我们锁定了嫌疑人。之后我们又发现,耿道成在刀岗村被害时,这位嫌疑人也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这无疑加深了我们的怀疑。正当我们打算逮捕这位嫌疑人时,却发现他已随汪敬贤的考察队进入赤山。”
“那嫌疑人究竟是谁?”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难道就是那个名叫波金栗的向导?”未等盛岳峰开口回答,丁瑶就抢先说出了人名。
盛岳峰看着我们,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一切都吻合了。波金栗先是在上海制造了一场车祸,将沪东大学的高谦平教授置之死地,随后又把前来刀岗村考察的渝南大学的耿道成教授枪杀在密室之中。完成这两起谋杀案后,他又将目光锁定在了川东大学的汪敬贤教授身上。他设局让汪敬贤选择自己作为进入赤山的向导,随后伺机而动,计划将整个考察队一行人全都杀死。谁知道在最后快要得手的时候,被一条蛰伏在洞穴内的大鲵搅黄,自己也落了个坠河身死的结局。
盛岳峰从桌上取出一瓶冰啤酒,用起子轻轻一撬,瓶盖应声而开。他对嘴喝了一口,随后放下酒瓶,继续说道:“凡是调查滇南虫国的学者,一个接着一个被害,这绝对不是巧合。试图要阻止世人发现这个历史秘密的,绝对不可能只有波金栗一人。说句难听点的话,他也不过是个棋子。”
我怀着满心的好奇,不由自主地追问道:“那波金栗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是它!”盛岳峰手指轻轻敲打着桌上的那枚古朴虫符。
我皱起眉头,试图从这小小的徽章中,理解盛岳峰话里的意思,却还是难以理解。
“他背后并非单独一人,而是一个群体的代称,他们自称‘虫卫’。”陈爝在一旁适时地补充道,“这虫符徽章,便是他们身份的象征,是他们彼此间识别和认同的标志。我说的可对,盛队?”
盛岳峰目光转向陈爝,无不赞许地道:“不愧是宋队长经常夸赞的人,脑筋转得很快嘛!没错,经过我们的调查,刀岗村确实有一部分村民自诩为‘虫卫’。他们将自己看成了虫落氏的后裔,并将守护虫国遗址作为自己的信仰和使命。”
“守护虫国遗址?这滇南虫国不是有上千年历史了吗?这个村子的历史恐怕也没这么久吧?”我发出疑问。
“按理来说,虫落氏与刀岗村的村民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作为虫落氏直系后裔的可能性也很低。不过,他们其中有一部分人可能不这么认为。”盛岳峰回答道。
“太可笑了……”
说话的人是丁瑶。
我们三人把目光投向她。刚才聊得过于起劲,一时忘记丁瑶也是刀岗村土生土长的人了。如果,真如我们之前所探讨的,这里的村民将自己视为古老虫落氏血脉的延续,拥有着守护那段神秘历史的使命与信仰,那么作为这片土地的女儿,丁瑶又怎能对此一无所知呢,还是说她对我们还有所隐瞒?
“刀岗村的村民里有守卫赤山虫国遗址的虫卫?盛队,你是在开玩笑吗?我从小在刀岗村长大,从未听说过什么虫卫。如果这是刀岗村的传统,为何我不知道?我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或许是不满自己家乡被人污蔑,丁瑶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不悦。
“如果这并不是什么传统呢?”盛岳峰话里有话。
“什么意思?”丁瑶追问道。
“首先请原谅我,不能将警方现有的调查结果公之于众,不过我希望你相信我们干刑侦的业务能力。根据我们手头的线索显示,刀岗村的虫卫出现时间并不太长,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应该是有人误闯了赤山的虫落氏遗址,受到虫神经文或岩画的感召后,出现了皈依的意愿。这里面或许有一些宗教的因素。于是那人便将山中的秘密私下传播开来,并用虫符来作为虫卫的印记。这部分人应该不会很多。”盛岳峰耐心解释道。
丁瑶显然对这样的回复并不满意,她双手抱胸,身体不自觉地后倾,现出明显的防御姿态。“我还是不能理解,如果将遗址公之于众,对刀岗村来说不是好事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可未必。如果你说的好事是出名的话,确实,滇南虫国被发现,刀岗村一定会上网络热搜,成为网红的打卡点,但对于长远的经济发展来说未必是好事。改革开放之前,遗址区域内的村民与周边其他村庄的居民并无二致,他们同样耕耘着土地,从事着体力劳动,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方式。彼时的村庄之间,经济发展水平相差无几。然而,进入八十年代后,随着时代的变迁,遗址区外的村庄开始有机会出租土地,进行房地产开发和各类建设,经济活力得到了显著提升。相比之下,遗址区内部则因受到严格的土地保护政策限制,只能维持基本农田的建设和耕作,无法享受到同等的经济发展机遇。久而久之,这种政策差异导致的经济鸿沟将会逐渐显现,使得遗址区内外村庄的发展水平,拉开了不可忽视的距离。”
身为历史老师,我对于遗址区的发展问题一直保持着关注,所以有一定的了解。有时候看新闻,有时候则是听一些同事聊起。
盛岳峰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韩老师刚才所提及的,确实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项,而我还想补充的,正是先前我所强调的宗教因素。试想,如果虫卫深信虫神需在静谧中安息,不愿让外界的考古学者侵扰,那么他们的态度就不难理解了。在他们的信仰体系中,赤山遗址不仅仅是一处古迹,更是能够随时前往朝圣和祭拜虫神的圣地。一旦这里遭到考古发掘,那份原初的纯净与神秘或许将不复存在。虫卫可能会面临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自由地进入洞穴,向虫神神像献上虔诚的祭拜,甚至洞穴内的珍贵文物或许会被悉数搬离,最终陈列在遗址博物馆中,成为供世人观赏的展品。”
丁瑶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完我们的一番话后,依旧保持着沉默,眼睛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我知道她内心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些假设。
就在这个气氛极为尴尬的时刻,盛岳峰的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他迅速接起电话,对话简短而紧凑,只是偶尔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嗯”字作为回应。不过从他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一定是案件有了新的进展。果然,通话一结束,盛岳峰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兴奋地抓起桌上的酒瓶,不顾形象地往喉咙里灌了半瓶。
“怎么了?”陈爝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等不及他放下酒瓶就发问道。
盛岳峰终于从酒瓶上移开了嘴,宣布道:“好消息!杀死耿书明的手枪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