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赤山的洞穴里。”
汪敬贤接过话,替席静答道。
得到汪敬贤的回复后,波金栗似乎并不满意,继续追问道:“明明上了山,怎么会进到洞穴里呢?对了,其他人呢?”
汪敬贤冷笑一声,对席静道:“完蛋,这小子脑子烧坏了。”
席静说道:“我们是因为恶劣天气不幸掉到这里的,曲欣妍和曹仲健都……都遭遇了意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是很好,我感觉头晕得厉害。”波金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体不时会剐蹭到岩壁,“不过走路应该没有问题。我们继续往前走吧!”他的烧没有退,但休息几小时后,精神比刚才好了不少。不过可能是被烧迷糊了,波金栗已完全记不起他们进入洞穴后的事情。
饮用水越来越少,每一滴都异常珍贵,食物储备也已所剩无几,仅存的干粮只能勉强维持他们基本的生存需求。在这种严峻的情况下,时间成为了最奢侈也最紧迫的资源,他们必须尽早找到洞穴的出口,否则后果会很严重。于是,三人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向前进发。
洞穴极为深邃,似乎无穷无尽,永远走不到尽头。脚步声的回音在洞穴中久久徘徊,如同虫神磐胡的低语,时刻提醒着他们,这个洞穴或许就是他们永恒的牢笼,永远无法逃脱。尽管谁都没有说话,但绝望的情绪开始在他们的心底蔓延。
在行进过程中,席静发现原本狭窄局促的洞穴隧道逐渐变宽,原本张开双臂就能触及两侧的岩壁,也渐渐触碰不到了,他们脚底的地面不再是普通的夯土地,而是由方砖铺陈的道路。由于岁月的侵蚀,这些方砖已经残破不堪,表面更是与细碎的泥土紧密融合。不仅地面被人为精心铺陈过,洞穴四周也有人为修整过的痕迹,变成了异常规整的圆形轮廓,四下也不再有自然形成的石笋与钟乳石,仿佛一切都被精心设计,以迎接某种庄严而神圣的存在。
他们发现前方是一座建造于洞穴大厅之中、矗立于夯土台基之上的建筑。两边的门阙上,雕刻着各种昆虫的形态,它们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振翅而飞,为这座建筑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诡异的气息。门阙中间是一条通往主殿的石阶,登上石阶后就是一块类似祭台的方形巨石,绕过祭台就可以进入主殿。这应该是一座神殿。
然而,尽管这座神殿在规模与工艺上都显得无与伦比,但其建筑风格却与中原传统的建筑风格大相径庭,甚至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性。它并不像中原那些层层叠落、古朴典雅的建筑,而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线型形态展现在世人面前,那独特的造型仿佛是在模拟某种巨大昆虫的身体结构,这种超乎寻常的设计让席静感到不适,仿佛自己正置身某种虫蚁的巢穴之中。目前这些现象说明,虫落氏曾与中原文明有过交流,但建筑形态,却又保留了这里独特的风格。
进入主殿,他们惊奇地发现,一共有十三座石雕神像,排列成一个庄严的半圆形,伫立在神殿之上。席静面对这些神像,不禁心生敬畏。不同的石雕神像姿态也各不相同,但却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每一座石雕神像前方,都恭敬地立着一块高约一米的石碑,这些石碑的材质与神像相同,上面篆刻着神像主人的名字。字迹有些模糊,但还是能够辨认。站立在中间位置的,其形貌正是他们曾在岩画中见过的虫神磐胡!
磐胡右侧的神像仿似趺坐,四周错落有致地散布着许多石头雕刻的虫卵,每一个都有正规比赛的足球大小。这尊神像的造型尤为独特,它形似一只庞大的蜘蛛,周身延展着八只形态各异的足,但模样各不相同,有的足端化为锋利的大螯,有的则演变为精巧的前肢。这座神像前的石碑上,刻着“猎婆”两字。
“这就是八臂虫母啊……”汪敬贤的手指轻轻摩挲过石碑上的文字,喃喃自语道。
在猎婆神像的右边,分别排列着丁驮、兴答勒、沙不隆、东晚、辞翁等虫神,在磐胡左侧,则依次是巴弄、尝囊娘、商、红阿里、殃、禳喷。
面对这纷繁复杂的虫神谱系,席静只觉头昏脑涨,若不是有汪敬贤在旁解说,她是真搞不清这虫神谱系。汪敬贤见了神像群,自是欣喜若狂,精神也比之前振奋了许多,他向着席静,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些滇南虫国的神祇的掌故来。从它们的起源到传说,从它们的形态到象征意义,汪敬贤都如数家珍。
简而言之,就是“虫神之祖”磐胡与“八臂虫母”猎婆的结合,生下了三个儿子,分别是“瘟神”丁驮、“武神”兴答勒和“谷神”沙不隆。
磐胡有个名为巴弄的弟弟,他心中一直燃烧着对兄长统治的不满与嫉妒之火。为了夺取至高无上的权柄,巴弄不惜派遣自己的亲生女儿尝囊娘,去毒害磐胡和八臂虫母。这件事让巴弄的儿子辞翁知道了,他立刻向虫神磐胡告密。眼见毒害不成,巴弄并未就此罢休,反而更加疯狂地举兵造反,试图以武力夺取王位,结果被磐胡二子兴答勒打败,尝囊娘在绝望中逃走,巴弄最后自焚而死。
后来,磐胡与其婢殃生了女儿禳喷,殃害怕八臂虫母报复,就把禳喷抛弃在山野,最后被一只蝴蝶妈妈捡到,养育长大。
然而,八臂虫母猎婆的嫉妒之火并未因此熄灭,她选择吃掉了殃。不仅如此,她还教唆自己的兄长商,让他对磐胡的私生女展开追杀,以彻底断绝这个威胁她地位的存在。商在八臂虫母的教唆下,命令自己的女儿红阿里前往追杀禳喷。禳喷十分害怕,求助于法力高强且仁义的宵行道人。宵行道人施法,却被红阿里破之,禳喷幸运逃离。
商因受到八臂虫母的支持,逐渐变得嚣张跋扈,无所畏惧。他的权势日盛,有一次在路上活活吓死一名无辜的路人。此事迅速传开,磐胡得知后,狠狠批评了商一顿,告诫他不可滥用神力,伤害无辜。红阿里见父亲被磐胡斥责,心生愤恨,她暗自发誓,要让这个敢于指责她父亲的神祇付出代价。于是,红阿里便迷惑磐胡,使他永远沉睡,不再醒来。磐胡数日不醒,八臂虫母非常担心,便向宵行道人求助。宵行道人告诉他,这是商之女红阿里施展的法术,虫母大怒,立刻杀了红阿里。商得知自己女儿被杀,很是悲痛,不过他深知自己无法与八臂虫母抗衡,于是只能卑微地向她求情,希望她能饶自己一命。八臂虫母在怒气稍平之后,警告了商一番,最终还是放过了他。
当然,以上故事只是关于虫神神话的一小部分,绝大部分的故事各自独立成章,散落在各种古籍之中。高谦平教授正是从这些故纸堆中,慢慢拼凑出了虫神神话的原貌。此时,他们正站立在滇南虫国的遗址上,将这些故事与古物相互印证,终才确定这个尘封于遥远历史中的古国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切都太惊人了,如果让考古学界知道还存在这样的地方,那一定会引起轰动的!”汪敬贤的声音里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兴奋。
席静发现,与汪敬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他们身边一言不发的波金栗。他除了偶尔还会咳嗽几声外,几乎没有发表过一句对这座虫神神殿的感慨。他只是低着头,用手轻轻抚摸着神像前的石碑。他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清在讲什么,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
“你还好吧?”席静走上前询问道。
她感觉波金栗的状态有点不对劲。至于这不对劲的具体表现,实在难以一语概之,只能说他所有的行为,都透露出一种陌生感,就像是某个灵魂悄然入驻了他的躯壳,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连她都不甚熟悉的陌生人。
波金栗对席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漠,完全不理睬站在一旁的她。波金栗的嘴唇轻轻翕动,不断呢喃着一些词句。这一次,席静凝神倾听,确信那些话语绝非她所熟悉的汉语,而是一种遥远而神秘的语言,充满了异域风情,与她之前偶然间听到的,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吐露的言语惊人地相似。席静伸手去摸他额头,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他的体温比之前更高。
“你需要休息!”她扯了扯波金栗的衣袖,波金栗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对她的呼唤不为所动。
波金栗对面前的神像着了迷,一声不响。
席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此刻,汪敬贤在十三座神像前疯狂地奔走,与波金栗的纹丝不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席静知道,汪敬贤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高谦平与耿道成未尽之事业终于在他这里取得了成功。
然而,这份喜悦之情,席静却无法感同身受。
与之相比,她更担心波金栗的精神状态。
汪敬贤的担忧不无道理,自从离开“瘿硐”之后,波金栗就开始变得十分奇怪,尤其是发烧之后,之前那个有担当有勇气的向导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时常神神道道,精神涣散的怪人。这种变化,究竟和溅入他眼中的“虫液”有没有关系,席静心里也没有把握。他想起了死去的曲欣妍和曹仲健,在这个幽深的洞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当席静陷入思索之时,呆立了许久的波金栗突然对着汪敬贤冷冷道:“汪教授,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神吗?”虽然他的身体极为虚弱,但口吻却异常坚定。
汪敬贤被波金栗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回到两人身前,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未有太多的兴趣或是思考。
“神?世界上哪里有神,都是骗人的把戏!”
波金栗又问道:“那这里的虫神也是骗人的把戏吗?”
汪敬贤放声大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戏谑与不屑,仿佛听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笑话。
“可不是嘛!这些原始宗教的产生,无非就是源自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和敬畏。因为恐惧,那些掌控话语权的祭司才得以利用这种恐惧,操控原始社会的劳动力,为他们所用。可以说,虫落氏的整个文明,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谎言之上的。”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原始宗教的深刻洞察与批判。
波金栗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要寻找这里的遗迹呢?”
汪敬贤的笑声并未因此而停止,反而更加响亮。“因为有学术价值啊!否则谁愿意来这种鬼地方?”
“原来如此。”波金栗的嗓音中透出一股诡异的笑意,那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硬挤出来的,尖锐而刺耳,令人毛骨悚然,“汪教授,看来您对虫神也并无多少敬意啊。即便经历了那么多难以解释的事,种种迹象都指向虫神真实存在的可能性,您却依然固执己见,不愿相信。”
汪敬贤仿佛刚刚察觉到波金栗的异样,他收起笑声,正欲开口询问,却万万没想到,波金栗竟会突然发动袭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开山刀向他狠狠劈下!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汪敬贤始料未及,连一旁的席静也惊愕得无法言喻。伴随着汪敬贤的惨叫,席静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惊叫!
中刀后的汪敬贤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陡然间栽倒在地。尽管如此,波金栗好像也不愿就此放过汪敬贤,他仿佛被某种疯狂的力量驱使,再次举起那把沾满鲜血的开山刀,朝着已失去意识的汪敬贤又猛砍了几刀,刀风在洞穴大厅里发出瘆人的嘶嘶声。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的低语,那些话语晦涩难懂,充满了莫名的仪式感。
至此,席静才彻底相信,身前的波金栗已不是那位热情善良的向导,他应该是被某种东西附身,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魔!
确认汪敬贤断气后,波金栗停下动作,问席静道:
“你相信世界上有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