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香与中草药的味道。
或许是厚重的窗帘阻挡了外界的光线,屋内显得格外昏暗,仿佛被一层淡淡的黑雾所笼罩。屋内的陈设也相当朴素。一张老旧的木桌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桌面坑洼不平,放置着尚未收拾的碗碟和茶壶,桌子两边放着木椅,从外表上看已经严重磨损。桌子边上立着一个大药柜,目测有一米高,药材的气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药柜斜对面是一张靠墙角的床。这张床在屋子里显得格外宽大,床上铺着柔软的棉被,边缘微微隆起,一位苗族老太太正坐在上面。她就是丁瑶的外祖母尼久莫,村民口中的“蛊药婆”。
昨天夜里,陈爝向丁瑶提出想见蛊药婆的请求,没想到丁瑶今天中午就把我们带到了她外祖母的房间。外祖母也住在蝴蝶庄内,只是和其他客房有些距离,所以普通的客人不会察觉到这个房间。
蛊药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她身上穿着的是苗族传统服饰,色彩斑斓,绣满了繁复精细的图案,每一件衣物都像是艺术品,在她身旁,还摆放着几件手工编织的竹篮或是绣着精美图案的枕头。丁瑶并没有说谎,从她的样子来判断,老人家的身体确实不佳。她的脸形窄小,布满了皱纹,高颧骨下是微微凹陷的面颊。她的眼睛略显浑浊,眼角下垂。但与其老态的相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头花白却被细心编成辫子的发型。由于双腿的残疾,她的双脚被细心地包裹在特制的布鞋中,静静地置于床沿,尽管身体受限,但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由于老人说的都是当地土话,我和陈爝完全听不懂,所以整个对话均由丁瑶翻译。面对我们的来访,蛊药婆并没有显得十分排斥,但也说不上客气。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因为从踏进老人家房间后,就没见她笑过。或许她的性格就是如此。
刚坐下没多久,陈爝就向老人家发问道:“奶奶,发生在神木庙的事情,您知道吗?”
蛊药婆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
陈爝又问道:“您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这是咎由自取。”老人家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轻描淡写的语调,似乎在点评一道菜可不可口一般,“未经允许擅闯神木庙,所以才会遭到报应。”
“难道这座庙只能由刀岗村的村民供奉吗?外人供奉的话,会遭到不测?”
蛊药婆没有正面回答陈爝的问题,而是对他说:“你们两个也是,早点离开刀岗村,对你们都好。外人来到这里,总没有好结果。”
“您不希望外面的人来到村子里?是有什么顾虑吗?”
“因为神明只护佑刀岗村的人。”
“神明?”陈爝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哪位神明?神树‘告乎’吗?”
“你的问题太多了。”蛊药婆面色不悦。
“村主任田育民想让更多游客来刀岗村,发展村里的经济,对此您怎么看?”
“简直胡闹!”蛊药婆的声音如同被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可遏制的怒火,“他这是害人害己!”
说完,她的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透露出她此刻极度的不悦与愤慨。看来他对田育民这位村主任的行为十分不满。
“给村民带来财富不好吗?像您女儿开的民宿,也会有不错的效益。”
“刀岗村也会因此而消失。”
“为什么?”
“因为它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了。”
“为什么您会有这种担忧呢?实际上,现在的刀岗村也并不是封闭的村落,外人还是可以来到这里的。即便您不愿意,这里迟早有一天还是会拥入很多外人。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切一定会发生,这是不可逆的趋势啊。”
蛊药婆听了这话,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面容仿佛凝固了一般,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或许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我听丁老师说,您能和神明对话,这是真的吗?”
听陈爝这么一说,我确实吓了一跳,没料到他会将“巫媪”的话题搬上台面。我偷瞥丁瑶,她果然也表现出了为难的神情。不过迟疑片刻,她还是将陈爝的话翻译给了外祖母听。
蛊药婆听完,竟毫不犹豫地说道:“没错,我可以和神明对话。”
“所以村民都会来找你卜筮占卦,是不是?”陈爝问道。
“是的。不过每年占算的数额有限,也并不是有求必应。”丁瑶在旁补充道。
“那我能不能向你外祖母求个签,看看我的运势如何?”
陈爝说这句话时,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明白,对他来说,这算是一种挑衅的表现。我不知道他这个行为背后是什么目的。他根本不信占卜,现在却求一位“巫媪”占算吉凶,实在离谱。
我原本以为蛊药婆会立刻拒绝,谁知她的目光竟紧紧锁定在陈爝的脸上,那双眼眸深邃而复杂,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片刻之后,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阵令人脊背发凉、毛发悚立的怪笑声,那声音如同尖锐的指甲划过黑板,又似夜风中飘荡的幽灵低语,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喀喀喀喀喀喀——
这怪笑声,既是对陈爝行为的一种回应,又似乎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让原本就扑朔迷离的场面更添了几分诡异与不安。
笑声渐止,蛊药婆对陈爝道:“你不怕吗?”
“怕什么?”陈爝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
“不怕最好。不过,我还是要劝劝你,有的事情,还是得及时收手。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有这种勇气很好。但往后你就知道,人啊,不过是湖中浮萍,往哪儿飘,根本不是自己能把握的。有些事情超出了你的能力,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陈爝的面色在那一刻仿佛经历了季节的更迭,由春日的明媚逐渐转入了秋日的萧瑟。他的嘴角也不再挂着以往那轻松自信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深邃而复杂,眉宇间不自觉地蹙起了一抹忧虑的纹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场面。
“对不起,我不明白。”尽管如此,陈爝还是选择了他一贯的回答方式,“所以,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如果不放手的话,你很快就会消失。”
蛊药婆这番话令我大吃一惊!
以往我也接触过不少算命先生,大部分给的判词都是含糊不清,一般会在吉凶间找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很少会像她这么武断。丁瑶磕磕绊绊地将这段话翻译过来,眼神中也是充满了不理解,看来外祖母的说法也超出了她的意料。转念一想,或许这也算蛊药婆的一种威胁,她厌恶刀岗村外的人,所以让陈爝停止调查神木庙的案件。
“我会消失?是因为我在调查刀岗村的案件吗?”陈爝和我想到了一块。
他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姿态,刚才眉宇间的忧虑转瞬即逝。
蛊药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那双眼眸中原本翻涌的情绪仿佛随着眼帘的闭合而被彻底封存。这一次,她没有回答陈爝,那未出口的言语似乎化作了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之中。随后,她仿佛进入了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嘴唇紧抿,再未吐露半个字。
屋内的氛围因她的沉默而变得更加凝重。我望向蛊药婆紧闭的双眼和沉默不语的身影,明白了她的意思——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她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
离开蛊药婆的房间,陈爝就向丁瑶询问起了她外祖母双腿残疾的原因。
丁瑶说,外祖母年轻时是一位“赤脚医生”,为了找寻草药,常常会和另外几位乡村医生一起去村外的山里进行采集,以造福乡邻,解除病痛。村外的群山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神秘之地,据说生长着许多世间罕见的珍贵草药。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在不经意间悄然降临。
与她同去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群山之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吞噬,再也没有回来。关于他们的遭遇,村里流传着各种惊悚的猜测,似乎在那片古老的山脉中,隐藏着极为恐怖的秘密或是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
唯有外祖母,奇迹般地逃脱了这场劫难。
她回到村中时已是一身伤痕,尤其是双腿,伤势尤为严重,骨头都断了,显然是从极高的地方坠落所致。最后,她是用双手爬回刀岗村的。回到村寨时,她的眼神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恐惧。
面对村民们的关切询问,外祖母却选择了沉默。不久之后,她开始受到噩梦的侵袭,整个人也陷入了谵妄,日夜胡言乱语,说自己受到了神的呼唤。家人将她送去了县里的医院,那边的医生也无计可施,最后,家人决定寻找村里的蛊药婆,来救治外祖母。
蛊药婆是刀岗村著名的巫媪,这位老妪以求签问卜闻名,能制作各种奇异药物。外祖母康复之后,希望能从她那里学到更多,并继承巫媪这份既危险又充满力量的职业。在外祖母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后,两人展开了一场深夜里的密谈,烛光摇曳中,她们的身影显得格外神秘而庄重。谈话的内容无人知晓,自那夜后,外祖母便正式成为蛊药婆的传人,开始学习那些古老而复杂的占卜与医术。而那段关于群山的秘密,她再也没有提起过。
“我也很好奇她遇到了什么,但以她的个性,恐怕到死都不会告诉我们。”
丁瑶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就在这时,丁瑶的手机铃声响起。
她接起电话,将手机贴近耳边。起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眉头渐渐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不解与疑惑。随着对话的深入,她的表情开始发生显著的变化,由最初的不解逐渐转变为难以置信,直至最后的完全震惊。她的嘴唇微张,眼中满是错愕与惊讶,仿佛听到了什么完全出乎预料、难以置信的消息。
对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般不断涌出,信息量之大让丁瑶一时之间难以消化。她只能不时地发出低沉而机械的“嗯”声,作为对对方话语的回应。电话那头的声音终于停歇,她握着手机的手依然没有放下,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和陈爝几乎同时察觉到了丁瑶情绪的异样,不约而同地望向她。她站在那里,整个人显得有些呆滞,脸上的表情依旧停留在震惊之中。
我轻轻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陈爝也凑上前来,眼神中满是疑惑。
丁瑶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之中,没有立刻回答我们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回过神来,目光渐渐聚焦,看向我们。
“是盛队打来的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陈爝察觉出了异样,语调略显急迫。
“汪敬贤教授带领的考察队出事了。”尽管丁瑶勉强地回应了我们的询问,声音里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去了五个人,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怎么会这样!”这句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丁瑶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们似乎遇到了非常恐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