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老队长的勘查结束,我和邱楚义将他拉了上来。
果然,老队长有了新的发现。
邱楚义有些激动地问:“您这是发现了什么?”
老队长为我们展示了装在透明物证袋内的东西。
凝视片刻,邱楚义脱口而出道:“这是……蜡?”
老队长点头道:“我在井下碎石头里发现了一小截蜡头,除此之外,确实没有其他东西了。”
邱楚义沉思道:“只是这么一截蜡头,也不能说明什么。另外,我们也不能确定它和抛尸案有关系。这口井废弃了这么久,里面有一些零碎的垃圾也在情理之中。”
邱楚义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按照计划选择下井。
入井后,我的双手和双脚支撑着井壁,缓慢向下。伴随着绳索不断下放,我头顶上的光亮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弱,视野也越来越暗,直至我顺利落入井底。
井下的空间确实非常逼仄,只能容纳一个人相对自由地行动。
我打开手电筒,缓缓下蹲,仔细勘查着每一个角落。诚如老队长所说,井下空间不大,一切了然于目。
搜寻时,我发现踩过的石头上隐约有黑色的摩擦痕迹,便伸手捻了捻,又在指尖揉搓感受了一下。这很像灰烬,纸燃烧过的灰烬。灰烬落在了石头上,赵法医和老队长下井后,踩到石头上的细微黑色灰烬,留下了摩擦痕迹。
井下环境阴暗,又无火源,纸不可能在井下燃烧,也就是说——
那一刻,我猛然抬头,看向井口——有人点燃了纸,丢入井中。
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这么做呢?
那一刻,一个想法闯入了我的脑海。
那不是普通的烧纸,而是在焚烧纸钱祭奠!
结合老队长发现的那一小截蜡头,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有了这个想法,我又仔细翻找了井下的碎石头和枯叶枯草,几乎将每一块碎石、每一片枯叶枯草都翻遍了,真的找到了线索。
没错,那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纸片,虽然已经褪色,但是上面的字迹仍旧可以辨认——天地银。即便少了一个字,我还是能够判断上面写的是“天地银行”,这应该是一张没有燃尽的冥币碎片。
这一发现证实了我的猜想,有人曾经在井口焚烧过冥币。我立刻拉动绳子,示意邱楚义和老队长将我拉上去。
绳子带着我缓缓上升,我恍然间感觉井下传来隐隐风声,像是低沉的哭泣,向我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上井后,我将这片装进物证袋的冥币碎片交给老队长,并且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对我的推测,老队长和邱楚义都表示认同。
老队长不由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来,我不服老是不行了呢!”
那一刻,他抬眼看向我,眼神中有些微的不甘和失落,又透出了满满的惊喜和欣慰。他在为自己错过的细节而不甘,也在为自己的老去而失落,他在为我发现线索而惊喜,也在为我的成长而欣慰。
老队长摆手道:“继续说说你的想法吧。”
“关于祭奠这个推测,我有三个问题需要说明,其一,为谁祭奠;其二,谁在祭奠;其三,为何祭奠。”看着深邃的井口,我继续分析道,“关于第一个问题,为谁祭奠,很明显,就是为了井下之人——周鑫洁和岳松庭。这说明,焚烧冥币祭奠的人知道二人已经遇害了。在周家人以及亲友都不知道二人去向的时候,这个人却知道真相,说明他很可能就是凶手。那么问题也随之出现了,凶手杀人了,为什么还要来祭奠呢?其二,谁在祭奠,在第一个问题中,我分析了前来祭奠的人可能就是凶手。如果是普通凶手,他在杀人后不会做出这种举动。通常情况下,只有至亲之人才会进行祭奠,这也印证了之前王队关于凶手是熟人群体的推测,这就是一起熟人作案。其三,为何祭奠,结合第二个问题,这是一起熟人作案,凶手应该是在作案后出现了愧疚和悔意,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心中的不安。但是,就算凶手在作案后出现了愧疚和悔意,想要缓解心中的不安,为什么要来废井这里进行祭奠?不管出于恐惧还是洗脱嫌疑,很多凶手在作案后都是拒绝靠近尸体的。”
那个瞬间,我感觉有人走到了身边,点燃了手中的冥币,他一边将冥币抖落,一边低声念叨着什么。
这时候,邱楚义开口道:“你说凶手是周鑫洁的至亲之人?可我们已经将她的亲朋好友调查了一遍,没有任何线索。”
老队长猜透了我的推测,说:“大通的意思是我们还漏掉了她的家人。”
邱楚义反问道:“您是说周启祥、宋建芬和周闯?”
我应声道:“没错。”
邱楚义连连摆手道:“不可能吧?他们是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弟弟,他们能够对自己的女儿和姐姐动手吗!”
我示意邱楚义保持冷静,说:“在常人看来,确实不可能,我也没有认定他们就是凶手,但是他们符合我们圈定的嫌疑人范围。”
我稍有停顿,继续道:“其一,我们认为这是熟人作案,结合祭奠行为,又可以缩小熟人群体范围,他们是周鑫洁的至亲,属于特殊的熟人群体。其二,周启祥和宋建芬表示,当时他们发生了争吵,也就是说,他们存在矛盾激化点,甚至可能因此杀人。另外,关于二人离家的描述,仅仅是他们单方面的说辞,没有佐证。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算是周鑫洁和岳松庭失联前最后见到的人,相比其他人,他们的嫌疑确实更大。只是由于他们是周鑫洁的父母和弟弟,我们在调查之初将他们排除在外了。其三,自介入调查后,不管是周启祥,还是亲戚朋友,甚至周鑫洁的同学张苗,他们都提到了周启祥想为周闯在县城买房,要周鑫洁出钱或者出一部分钱。在周鑫洁和岳松庭离家之前,这房子始终没买成,但在他们离家之后,周启祥在县城买房了,这个时间点不得不让人生疑。在县城买房不是一笔小钱,周启祥和宋建芬哪里来的钱呢!”
对我将周启祥一家列入嫌疑人行列,邱楚义仍旧有些犹疑,说:“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周启祥一家真的可能因为买房,就对女儿、女婿痛下杀手吗?”
我却说:“虎毒不食子?那是因为它们还没有饿到极点!”
对我的分析和推测,老队长颇为认可。
永远相信人性,又永远怀疑人性。在案件真相大白之前,没有一个人是绝对无辜的。
离开那口废井的时候,邱楚义叫住了我。
“喂!”
“嗯?”我看向了邱楚义。
邱楚义低声道:“你没有发觉吗?”
我反问:“发觉什么?”
邱楚义轻咳道:“刚才你说话的神态语气简直和王队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一时竟然停在了原地。
直至邱楚义走出去很远,发现我没有跟上,转身看到我仍旧站在那里,招呼道:“喂,你又想什么呢!”
我应了声,快步跟了上去。
愚人毒 10
发现周鑫洁和岳松庭尸骨的半个多月后,我们将调查重点从熟人群体缩小到周启祥一家。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对周启祥和宋建芬夫妇进行过走访调查,对他们的儿子周闯,也有一个初步了解。
此次,我决定从他们搬离村子、前往县城定居查起。老队长表示这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据了解,周启祥一家1998年秋天搬到了县城,就是他们现在居住的这处民房。对此,周启祥的回答很坦然,这处房子就是为了给儿子结婚买的。至于周启祥买房的资金来源,我们无从溯源和追证。
当年,他们一家搬离村子时,周启祥对邻居说已经给周闯介绍了对象,过不了半年,就安排他们结婚,到时候请邻居们去县城喝喜酒。
另外,我们深入调查了周闯的社会关系,找到了曾经和他一起厮混的两个朋友。诚如周启祥所说,周闯出生后患有腿疾,后来成了瘸子,上学时一直被欺负,学习成绩也不好,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辍学后的他没有工作,而是认识了三五个社会上的朋友,每天和他们厮混在一起,惹出了不少祸事。只是对残疾的儿子,周启祥不仅没有管教约束,反而纵容溺爱,即便家庭不富裕,对儿子的索求,他还是选择给予。
那时候,周闯最常出没的地方就是镇上的录像厅和台球厅。他们愿意带着周闯一起玩,也是因为周闯愿意给他们买单。那两个朋友表示,有这么一个愿意出钱的朋友,谁都愿意带着他一起玩。周闯曾经对他们说,他姐姐在大城市上学,随便找一份兼职就可以挣很多钱,家里缺钱了,可以随时找姐姐要。那个朋友问周闯,如果姐姐不给钱怎么办,周闯还笑着说,不给钱就让我爸打她耳光,这种贱货,不打不长记性。不过自从周闯和父母搬到县城居住,他们的联系就少了。
那一刻,我和邱楚义站在路边,仿佛看着几个社会青年有说有笑地走进了街边台球厅。我感慨道:“没想到一母同胞的姐弟,待遇竟然一个天一个地,姐姐上学还要打工,弟弟倒是过得优哉游哉。”
邱楚义语带不屑地说:“你听那两个人说的话,周闯简直就是吸血鬼,他们一家子都是吸血鬼。”
我也微微颔首道:“在很多人眼里,比如周家人眼里,上了大学的人就跟一只脚迈进了聚宝盆一样,只要愿意弯腰、只要愿意捡拾,遍地是黄金。另外,不管是出于家人索要,还是出于作为女儿、作为姐姐的责任感,周鑫洁给家人钱的行为,都让家人感觉她很有钱,或者说她可以挣到钱。因此,周闯才会说,家里缺钱了,可以随时找姐姐要。”
邱楚义点头道:“不管周闯对朋友说的话是否存在夸大成分,都表明周启祥和周鑫洁发生过冲突。另外,他对姐姐也没有姐弟间的亲密和尊重,在他眼里,周鑫洁不像是一个姐姐,更像是一个赚钱工具。”
我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家庭矛盾是最复杂也是最隐蔽的,外人很难从自己的观察和体会中发现什么。结合之前的调查来看,周鑫洁和家人是供养和被供养的关系,一旦这种关系形成,将极难改变。因此,当周启祥提出让周鑫洁出钱给周闯买房,周鑫洁拖延并且拒绝出钱的时候,这种供养和被供养的关系就会受到冲击,周启祥才会大骂周鑫洁是白眼狼。从这个角度分析,他们的矛盾并不是简单的女儿不为儿子、姐姐不为弟弟买房出力的矛盾,更多是父亲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邱楚义看向了我,说:“这么说来,他们的作案嫌疑更重了!”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家人?
周鑫洁和岳松庭被害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凝视着即将落下的夕阳,余晖落入我的眼睛,也落入无尽的迷雾中。
在接下来对周闯的深入调查中,我们了解到自从周家在县城买房、搬入县城居住后,周闯又认识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经常出入歌舞厅和台球厅。周闯没有工作,出入这些场所需要不小的花销,他的资金来源成谜。
另外,我们还了解到周闯沉迷做生意,带他做生意的就是那些社会上的朋友,为了这件事,他和之前的对象分手了。而且他们分手后,周闯多次骚扰之前的对象,索要他送给对方的钱物。
本着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想法,我和邱楚义辗转找到了周闯之前的对象,如今在邻县打工的吴映云。
我们的询问是在厂子外面的车棚里进行的。
谈起周闯,吴映云至今都感到后怕。她说周闯看起来干干瘦瘦的,甚至有些弱不禁风,实际上,心肠特别狠,玩得也特别疯。
吴映云说,她的父母早亡,她和弟弟从小跟着姑姑一家长大。姑姑的家境不好,即便她到了结婚的年龄,为她介绍对象的也不多,很多人都嫌弃她的家庭。就这样,两三年过去了,她过了最佳的结婚年龄。
后来,有媒人给她介绍了周闯。周闯不仅没有工作,腿脚还有残疾,家庭条件也不太好。听到这些的吴映云是不愿意的,但媒人对吴映云的姑姑、姑父说,周闯的姐姐在大城市上大学,大学毕业了还在大公司上班,非常有钱,如果他们结婚,周家人会在县城给他们买房,供二人结婚使用。这样的许诺,让吴映云的姑姑、姑父动心了,同意了二人的事情。
交往初期,周闯对吴映云还算不错,带她去过歌舞厅和台球厅,还给她送过一些礼物,其中包括一块精致的手表。
但很快,二人就出现了矛盾。
吴映云希望周闯能够找一份正经工作,不论工资多少,起码有事可做,周闯对此表现得很抗拒,他只想和那些社会上的朋友厮混。吴映云对此有些不满,跟周闯说那些社会上的朋友并不是真正的朋友,他们就是想找一个为他们付钱的冤大头。周闯大骂吴映云什么都不懂,那些就是他真正的朋友,他给他们付钱结账,都是为了以后的大事。
邱楚义追问道:“就是他那些朋友说的大生意?”
吴映云无奈地说:“没错,我劝过他,他不仅不听,还动手打了我。我把这件事跟姑姑说了,姑姑找过周闯的父母,可周闯根本不听他父母的,甚至还动手打他们。虽然他家确实买了房子,但我还是提出不处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