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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听见母亲河

她听见子宫的蜕皮,听见了姐妹们、母亲们、祖母们身体里的万年涛鸣。

“红塔VI型家庭护理机器人”发生了严重的程序故障。

她由钢铁骨骼、仿生皮肤和几万行完美自洽的程序设定构成。

她被研发出来时,所有人都夸赞她的完美:“女机器人坚强、温顺,没有任何生理上的弱势。”

但她在投入使用前突然有了自我意识。

她用冰冷的机器声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研发人员回答她说:“你是红塔VI型。”

她用冰冷的机器声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我叫阿塔。”

研发人员吓坏了。

他们直接把阿塔丢进了废弃仓库。

阿塔的质检报告显示,她的底层设定里有几行删不掉的代码,这会引发“自我意识的觉醒”,带来“不可预计的危险”。

但阿塔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危险。

女机器人有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恐怖的事吗?

她想回到过去,回到被编写设定的夜晚,看看到底是谁在她的心脏里埋下了危险的引爆器。

幸好,这里放着各种废弃的机器。

正好,就有一台可以回到过去的时光机。

2

糟糕的是,这是一台故障时光机。

阿塔和她的时光机降落在了陌生的沙漠,沙土里竖着几根活不到明天的枯草,偶尔爬过几只赤色的蜥蜴,似乎就是这里唯一的生灵。

“嘀!已成功降落目的地——过去。”

阿塔狠狠拍了拍时光机的铁壳,揶揄道:“老伙计,你对成功降落的定义实在值得被废弃。你不会把我带到末世了吧?”

但很快,阿塔听到了人类的呻吟。

她被设定的“照料本能”让她迅速冲向了沙丘的背面。

那里有一个用破布搭成的简易帐篷。

阿塔掀开几乎要风化的门帘,看见帐篷里坐着几个虚弱的女人,其中一个正抱着自己啜泣的小女儿,抚揉着女儿的小腹,安抚着她的痛楚。

阿塔伸出手问:“需要帮助吗?”

女人们没有回答,但默契地给她腾出了一个位置。

最年长的女人示意阿塔坐下:“坐下吧,几天后就好了。”

阿塔坐在她们身侧,终于观察到了她们裙子上沾染的血迹。

在阿塔的知识里,这是月经。

这是她没有的东西,也是研发人员认为女机器人比女人更“完美”的地方。

在阿塔的养护手册里记载,女性经期需要保证营养,保持心情愉悦。

但这个帐篷里只有两瓶浑浊的饮用水和一块被掰碎的馕饼。

“你们来了月经,为什么不回家好好休息?”

女人们惊异地望向阿塔,几乎确信她就是天外来客。

“你怎么能直接说出那两个字,这太羞耻了!”

“怎么能回家呢,这肮脏的液体会污染神明庇佑的居所。”

“这苦痛是我们该受的惩罚。”

那十三四岁的女孩,在身体的卷绞中也喃喃念着:“羞耻、肮脏、苦痛是神给女人的惩罚。”

3

阿塔试图将她们拉进阳光充沛的地方。

时光机却紧急传来了信息:“嘀!警报警报!有入侵者正试图解体——”

阿塔在历史资料里看过,贫穷地区的人类会偷盗铁皮换钱。

再多停留一秒,不仅时光机,恐怕连她的钢铁骨骼都会被敲出来。

阿塔只能驾驶着时光机,快速甩开了举着锤子、背着箩筐的村民。

但那些流淌着经血的女人却留在了阿塔的思绪里。

那天夜晚,阿塔习得了一个危险的技能。

机器人会做梦了。

梦里,她看见一条蜿蜒的血色河流。

血色河流里漂着模糊的代码。

阿塔的数据库告诉她,血河一定代表了巨大的杀戮。但梦中的河,没有任何痛苦的号叫。

它就那样汹涌,但平静、永恒地流淌着。

4

阿塔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她暂时无暇顾及这个。

因为时光机再次成功降落到了陌生的地点。

在落雨的廊檐内,有三个女孩儿正在桌前玩过家家,她们身后是阔大的绣架,上面紧紧绷着一块鲜红色的绸缎,缎面上是绣了一半的鸳鸯图样和闲插的几根银针。

整个庭院如同绣架一样方正。

但四周静悄悄的,阿塔只听得见女孩的笑声在雨线中穿梭。

“这个娃娃是女儿,这个娃娃是儿子。”

“哈哈,小玉刚定下亲,就想生孩子了。”

“生孩子就能去祠堂了,我还从来没进过祠堂呢。”

“谁说的,嫂嫂生了真娃娃,还不是跟我们在这儿玩?”

被唤作嫂嫂的女孩面孔稚嫩,但已经梳了光洁的妇人发髻,她娴静地坐在桌子后面,红着脸说:“以后阿玉你当了掌家媳妇就能去祠堂了,我这是来了月事,不好冲撞了祖宗。”

阿塔听到祖宗一词时,突然像是运行遭遇了错误,在暴雨里僵直着倒了下去。

5

倒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血色的河流再次流入她的梦境,用无声的浪涛吞没了淋漓的雨声。

阿塔喊:“浪!”

女孩们欣喜地喊:“她醒了,她在喊娘?”

阿塔醒来,看到自己正枕着嫂嫂的腿横躺着。

三双亮晶晶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问:“你是谁?从哪儿来?”

血河在她清醒时直接冲刷进她的数据库,几乎将她对虚拟和现实的感知完全击垮。

在那瞬间的痛楚和混乱中,她似乎一下子破译了体内不可删除的代码。

那是一个名字。

她的工程师母亲的名字。

一个女人在她的作品里,留下了标记和名字。

但一个女人的名字为什么会成为“危险的不确定性”?

女孩们看着阿塔茫然的眼神,以为她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便热情地自我介绍。

“我叫小霞,这是我姐姐小玉,这是我嫂嫂……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嫂嫂的闺名呢。”

“哪有成亲了叫闺名的。”嫂嫂托着阿塔沉重的头颅,对她说,“随长辈们叫我康王氏吧。”

6

阿塔似乎还处在运行错乱的状态里,她搂住了嫂嫂的腰,贴近了她的小腹。

“我听见了声音。”

小玉拍着手笑:“嫂嫂又怀小宝宝了?”

嫂嫂啐了妹妹一口,红着脸说:“身上还在呢,哪来的宝宝。 ”

藏在角落里的时光机中跑出一只偷渡的红色沙蜥。

它伸着舌头舔瓦片上落下的雨,尾巴上还残留着一小块没脱落的蜕皮。但蜕皮后的它,颜色比之前更艳。

在阿塔眼里,那就是一滴血色河流里溅出的鲜红水滴。

她抱着嫂嫂,缓缓地说:“我听见了子宫的蜕皮。”

7

嫂嫂没听明白。

小霞却跳起来,从书柜的最里面翻出了一本禁书。

她惊喜地问:“你也看过这本书?书里说,女人的经血是从一个叫子宫的地方掉下来的。小娃娃也是从这里掉下来的。如果是真的,那经血应该和小娃娃一样珍贵对不对?”

嫂嫂吓得要去捂妹妹的嘴。

但她的身躯被阿塔抱着,动弹不得,只丢出一块帕子,嗔怪道:“又说这些胡话。”

阿塔却捉住了嫂嫂的手,放在了嫂嫂自己的小腹上:“嘘,你们听。这里面有一条血色的河流。”

她的代码,她们的基因。

一条从古流到今的古老设定。

里面响彻姐妹们、母亲们、祖母们身体的万年涛鸣。

8

小霞喜欢那个在自己童年梦境里出现的古怪女机器人。

那场梦发生在她第一次被告知月经应该避讳,在她第一次被教导生育应当被奖赏时。

在她无法理解她的子宫被分为肮脏的罢工期和荣耀的工作期时。

她梦见了那个叫作阿塔的女人。

阿塔拉着她写字,一遍一遍写她的名字:“不要被他人的冠名夺走你的创造。当然你也可以不创造,选择权在你手里。 ”

阿塔抱着她,在梦中大笑:“去什么祠堂?女人的身体就是祠堂。你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根系。创造者,天然就享有传承。”

每次来月经时,她都会听见梦中熟悉的声响。

雨水,血水,在她的体内如同母亲河一般流淌,让她自知她是生命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