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盘丝洞，是仙女湖，也是她要寻找的女儿国。
1
莲花从小和母亲、姥姥一起生活。
她很快乐。
但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和她的家族。他们经常会做一些恶作剧来驱逐她们，比如拔掉姥姥种的白萝卜，踢散母亲垒起的柴堆，揪着莲花的辫子大笑她是“野丫头”。
莲花变得不快乐了。
姥姥总是能看穿她的心事，她拉着莲花神秘地说：“我们一家啊，是来自女儿国的仙女。”
莲花明白了，那些无礼的村民害怕他们没见过的国家，害怕莲花和她特别的家族。
睡觉前，姥姥会给莲花讲一些女儿国的故事。
“在女儿国，女孩们都会写字，写一种只有女孩子们认得的字。”
“在女儿国，女人们住在一起，她们会在门上挂满茉莉和玉兰。”
“在女儿国，每到庆典时，女孩们会不穿衣服在广场上泼水、 跳舞。 ”
每当听到这些时，莲花都会惊奇地瞪大眼睛，像只眼睛圆溜溜的小鸽子。
母亲也会被自己的老母亲逗得咯咯大笑。
但故事还没有讲完，突如其来的瘟疫就夺走了母亲和姥姥的生命。
村民们不允许莲花将亲人葬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想要彻底地驱逐她。
莲花并不留恋这里，她背起纯白的小骨灰坛，踏上了寻找故乡——那个只存在于姥姥故事里的女儿国——的路。
2
莲花不知道女儿国在哪儿，但她知道那里一定开满了花。她沿着江水一路往南走。
走啊走，走到一处歇脚的茶摊，茶摊上有一个说书人，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话说那师徒几人到了女儿国，见到了女儿国国王，正是如花美眷，情意绵绵。”
莲花惊喜地上前询问：“您去过女儿国？”
说书人哗的一声将扇子合起，指着莲花笑了起来：“这小姑娘，听书听痴了。”
听书的茶客也跟着笑话她：“世上哪有女儿国，都是话本里写着逗人玩儿的。”
莲花反驳说：“不是的，我姥姥说真的有女儿国。”
“全是女人怎么活？不说别的，她们哪有力气砍柴？”
莲花想说自己的母亲能砍倒最粗的树，但她没有说，她觉得这些把女儿国当故事的人，跟村民们没什么两样。
她不气馁，她继续往前走，像一只努力辨别归路的年轻信鸽。
3
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莲花路过了一个清澈的湖泊。
女孩们带着彩色的丝绦和刺绣在湖前祈求：“求仙女保佑我心灵手巧、福慧无边。”
莲花问她们：“你们为什么对着一个空荡荡的湖面祈福？”
女孩们热情地向莲花介绍：“这里是仙女湖，相传天上的仙女们会在织完晚霞后来这里洗澡。所以我们在这里向她们祈祷。”
莲花想起姥姥说女儿国的女孩们是仙女，会互相泼水嬉戏。她惊喜地追问道：“你们见过仙女吗？她们今天会来吗？”
女孩们摇了摇头。
年纪最小的女孩解释说：“因为仙女在这里洗澡，会有坏人偷她们的宝贝，所以她们再也不来了。”
最年长的女孩做出姐姐的模样，善意地笑了笑说：“不过是传说罢了。”
莲花觉得难过极了。
女儿国是故事，仙女湖是传说，也许……没有一个地方能够真正地接纳她和她的家族。
“不！”
年纪最小的女孩打断了莲花的思绪，反驳了她的姐姐：“不，才不是传说呢。我前天看到仙女来湖里打水了，她一口气背了四桶水往山上去了。”
她的姐姐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嘘，不准胡说……那可不是什么仙女。”
“那是什么？”
“是……是盘丝洞里的女妖精！ ”
4
盘丝洞的名号一出来，山上立刻传来一阵阴风，吓得女孩们都往家走。
年长的女孩拉着莲花说：“你先去我家避一避吧，盘丝洞里全是女妖精，她们可厉害了。她们会魅惑好姑娘，会吃掉好小伙，连骨头都不剩！”
莲花在狂风中也生出了一丝胆战，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她可珍惜自己的骨头了。
莲花感激地望向女孩：“谢谢你。”
可刚到女孩的家，女孩的哥哥就把莲花赶了出去：“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还往家里领野丫头？”
女孩试图解释：“她、她就在这儿避一会儿。”
她的哥哥似乎不想多说什么，只扬起拳头问了一句：“这家里谁说了算？”女孩就低下头，把门关了起来。
莲花站在门外，望着天上的风和云搅和在一起，拧出了灰色的雨。
她紧紧地抱着姥姥和母亲，直到大雨将她完全淋湿。
5
莲花淋着雨，一步步往仙女湖走。
她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女儿国的新线索、新传说。
在大雨声中，莲花突然听到了女孩子的笑声。
“难道仙女真的下凡了？”
莲花循着声音，在泥泞中狂奔，生怕错过了与仙女的相遇。
雨水、泥水把她弄得狼狈不堪，如果莲花还住在村子里一定会被笑话。但当她来到湖边时，她看到了六七个比她还脏乱的女孩。
她们挽着裤脚在湖里抓鱼，头发上、身上、腿上全是泥水，但她们丝毫不在意，抱着鱼肆意大笑。
莲花怔怔地问：“你们……是下凡的仙女吗？”
问完又在心里否定了自己。
这跟故事里的仙女差太远了。
抱着鱼的女孩看向莲花说：“我们是盘丝洞的女妖精。”
莲花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地转头就跑，但她却一步一步向她们走去，问：“你们知道女儿国吗？”
一个穿紫衣的女妖精扎了个猛子，从水里抓出一只鳖。她踩着鳖壳，朗声说：“嘿——丫头，你那儿有条鱼，快抓！”
莲花立刻伸出了手，好像她本来就是这抓鱼妖精里的一员。
她抓住了一条巴掌大的银条鱼，很小，但在场的女妖精都为她欢呼了起来：“身手不错！”
莲花问：“你们……吃鱼啊？”
女妖精们反问：“你也觉得我们吃人？”
莲花沉默了一会儿，雨逐渐停了，乌云里渗出的一缕阳光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摇了摇头说：“不，我觉得你们是仙女。”
女妖精们全都笑了起来，挥着手说：“走吧，先去盘丝洞里烤烤火。”
6
盘丝洞在半山腰，远远望去洞口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故事里讲蜘蛛精会用碗口粗的蜘蛛丝织成网，但此刻莲花站在故事之外，不再害怕，反而充满了好奇。
到了洞口，她率先靠近观察，却发现那不过是茉莉和栀子花编成的花环。
盘丝洞里已经有了米粥的香气。
更多女孩走了出来，呼唤捕猎归来的女妖精：
“阿娘。 ”
“姐姐。 ”
“姨母。 ”
她们也像招呼家人一样，喊着莲花：“阿妹快进来。”
莲花坐在温暖的火堆旁，睁着圆亮的眼睛问：“你们这么和善，外面的人为什么叫你们妖精？”
紫衣服的女子递给她一串烤鱼说：“女人一起生活，在他们看来是天方夜谭。在故事里，女人一起生活的地方要么是仙女湖，等着被采摘；要么就是盘丝洞，让他们恐惧。好像打散我们，才是最合理的。”
穿绿衣的女孩觉得火太热，毫不顾忌地将领口敞开，饮下一大碗水：“咱们过着的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嘛！”
另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轻巧地剔除了鱼刺，问莲花：“咱们这儿，算不算你说的那个、那个……”
“女儿国。”
是的，这里，就是她要寻找的女儿国。
那个完全不追问她的血脉，那个完全接纳她，那个可以让她淋湿飞羽、分享食物、坦然面对彼此身体、感受同一片水源温度的故土。
莲花将姥姥和母亲葬在了一株茉莉花下，轻声说：“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