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怒火不该烧向自己。
盈盈河是一条美丽的河,但也是一条不祥的河。
它的水波如同女子泪眼盈盈时那般动人,无数落泪的女子也确实将她们悲剧的一生倾倒于此。
被逼婚的姑娘站在水里发誓,要让父母感受失去至亲的痛苦,然后投了河。
被驸马篡国的亡国公主诅咒驸马坐拥江山,永受孤苦,然后投了河。
被情郎背叛的花魁嘲笑负心人有眼无珠,要让他人财两空,然后和自己装满珠宝的宝箱一起投了河。
盈盈河的小河神见多了类似的故事,甚至在看热闹时还被花魁的宝箱砸破了头。
但她始终没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真的很复杂!”
小河神这样想道,并决定离凡人远一点。
可是凡人却不这么想,他们觉得:“盈盈河里肯定有邪祟,引着女娃儿们做傻事,干脆把河填平吧。”
因此,小河神不得不去见人。
她要去找负责填河的县太爷。
2
小河神第一次上岸毫无准备,她穿着水滴做成的长袍来到了渡口,却被斥责:“哪有女娃子一个人坐船去县城的,把你老爹喊来!”
周围人都皱着眉看她,有两个船夫似乎不在意她孤身一人,笑嘻嘻地问:“小姑娘,你身上怎么湿漉漉的?要不要来我们船上烤烤火?”
小河神刚想跳上船,就被一个穿青衣的女子拽住了手臂。小河神知道她,她是河东头的蚌妖珠娘。
“危险,回家去。”
“为什么危险?我要坐船去县城。”
“不付钱的旅途,会让你付出比钱更昂贵的代价。”
小河神天真得像是漂在河水里的透明小虾,她甩了甩垂在袖子上的水滴问:“钱?”
珠娘掏出荷包向她展示:“河神大人,这种金灿灿的或者这种银闪闪的都叫‘钱’。”
“啊!我有这个!我能找到很多!”
小河神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片刻后在水里露出脑袋,脑袋上顶着一个沾着河泥的箱子。
宝箱里有金灿灿的链子,有像水草一样发绿的手镯,还有花魁怒沉宝箱时的一滴泪。
啪!
珠娘立刻伸手合上了宝箱。
“危险,怀璧其罪。”
她看着似乎不谙世事的小河神,叹了口气说:“我也要去城里,跟我一起走吧。”
小河神虽然不知道珠娘为什么总说危险,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告诫她危险的人,比那些笑着的船夫更加安全。
所以小河神学着旁边凡人的语气,快乐地说:“那我请你坐船!”
3
小河神只用了一片小小的银叶子就包下了一整条大船。
“天哪,这些发光的东西这么有用吗?我以为最珍贵的是这颗泪珠儿呢。”
小河神边说边小心地将宝箱里的泪珠捧出来,揣进了贴身的口袋。
“是的,你这个宝箱价值连城。”
小河神拨弄着那些金银,不禁又觉得:人,真的很复杂。这么有用的东西,怎么轻易就丢到水里了呢?
船晃悠悠的,像是母亲哄睡时的臂弯。
但一想到要去找那个混蛋县太爷,质问他为什么要填平盈盈河,小河神就感觉很愤怒。
珠娘看起来也很愤怒。
小河神问她:“珠娘,你要去城里干什么呢?”
珠娘咬着下唇回答:“报仇。”
小河神刚想要祝福珠娘成功,却在开口的刹那,从珠娘的身上闻到了伤口的血腥气味。
随着木船的晃动,珠娘的腹部一层一层地往外渗出血水。小河神担心地大喊道:“你受伤了,怎么报仇?”
4
珠娘握着小河神的手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三年前,我在河边遇到了一个赶考的书生……”
“我知道了,这个故事一定是他说爱上你,你也爱上了他,然后他要么高中状元杳无音信,要么名落孙山寄信来要盘缠,你在河边苦守,最终等回一个负心人。”
珠娘看着小河神说书一般说出了她的半折悲剧,愣了一愣。
“你怎么知道?”
“河边那些被爱情所困的女子,都是类似的故事。”
“不止这些……他还抢走了我的珍珠,换来了一顶县太爷的乌纱帽。”
“这是他抢夺时留下的伤口?!”
小河神试图用神力去愈合珠娘的伤口。
但珠娘摆了摆手,掀开了自己的衣服。
模糊不清的血肉里,正孕育着一颗灿然的新珠。
珠娘解释道:“那些伤口早就愈合了,这是我自己割开的。”
小河神觉得疑惑极了:“为什么?为什么呀?这看起来好疼!”
珠娘看着自己的伤口,看着自己的珍珠,露出了痛快的笑容说:“他偷走了我那颗珍珠,以为我再也没用了,我要用这颗新的珍珠,让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我要让他追悔莫及!”
小河神沉默了片刻,然后伸手从河中掬了一捧河水,猛地浇在了珠娘脸上,将她脸上那痛快的笑容淋湿,露出痛苦的底色。
“没有报仇是靠伤害自己完成的!你们的怒火,为何总是烧向自己?!”
珠娘落下了一滴泪。
圆润的、剔透的,如同她怀璧其罪的珍珠。
船外下了雨。
珠娘虚弱地望向帘幕一般的雨滴说:“老天愤怒时也会哭吗?”
“老天生气会下雨,下到让大地全部被洪流吞没,但它绝对不会淹了自己。”
小河神接住了珠娘的泪珠,从臂弯里掏出一片龙鱼的鳞片,在泪珠上切来切去。
“哈!成了!”
小河神举起手里的泪珠。
它依然剔透、动人,但却被小河神磨得锋利又尖锐。
在县衙门口,小河神将那枚如同暗器一样的泪水放到了珠娘手里,抚摸着她刚被神力治愈的伤口说:“河神大人教你怎么正确地表达愤怒。”
6
穿着官服的县太爷望着眼前的两个女子。
一个熟悉,一个不熟悉。
但他丝毫不在意,打着官腔道:“堂下女子所请何事?”
小河神问:“你能不能放过盈盈河,你填了河我们很生气。 ”
县太爷摸了摸自己的乌纱帽说:“盈盈河怨气深重,不得不填。”
小河神愤怒地反问:“那些怨气的源头,难道是一条不会说话、不会夺财、不会负心的河吗?”
县太爷不耐烦地说:“女子喧哗于高堂成何体统?此事复杂,若有异议,当请父兄来奏……”
“扔!”
小河神从口袋里扔出了无数枚锋利的泪水,一枚又一枚地钉在了县太爷的身上。
珠娘咬着牙,将她的那滴眼泪,扔向了县太爷的眼角。
县太爷惊恐地流下了一行红色的泪水。
小河神拍了拍手,像水浪拍击石壁那样,惊人地响亮。
“就像这样,把你愤怒的泪水磨成刃,让你的怒意指向仇人。 ”
7
后来,县里换了县太爷。
后来,再也没人敢填平盈盈河。
盈盈河还是那条美丽的河。
无数女子在这里浣纱、蹚水、乘船逃跑,有些甚至掀起了凡尘的巨浪。
这条河中还是有无数泪水,愤怒的、欣喜的、自由的。
但这条河里,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女孩。
小河神抱着存满锋利泪水的宝箱,骄傲道:“盈盈河,可是一条吉祥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