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就去追逐新的光！
1
葵姬生活在一个被诅咒的山村。
太阳每个月只出现一次。
除了太阳光，这里不允许出现任何其他的光，连偷偷点起的蜡烛都会立刻被拦腰斩断。
村民们用向日葵储存太阳光，在太阳无法出现的日子里，他们就将向日葵里的光芒抖落，一粒一粒地用来煮饭、照明、生存。
在太阳出现的那一天，长辈们会将自己苍白的女儿藏起来，让女儿躲在向日葵的背后。
“女子代表‘阴’，你们会惹怒太阳神。”
村民月复一月地掰动向日葵的花盘朝向太阳，也掰动女子的脸蛋埋进阴影。
葵姬就这样生活了十八年，暗蓝色的血管在她纤细的手背上无声地凸显，不充分的光照让她的皮肤看起来像是一层酥松的、一踩就会塌陷的雪层。
但葵姬知道自己已经比很多女子健壮了。
比如她孱弱的邻居妹妹，昨夜已经在黑暗中塌陷了。
葵姬躺在床头，听见雪裂的声音从墙壁里冷飕飕地钻出来。
邻居妹妹最后一句话是：“妈妈，好冷。这些光，不够啊。 ”
然后是向日葵落在地上的声音。
几乎没有声音。
2
太阳如期而至。
葵姬觉得冷，但还是遵照规矩，将头埋进了阴影里。
但邻居阿妈，因为失去了女儿，忘记了规矩。
她站在向日葵身后，直直地望向了太阳。
其他人想拉住她。
但她似乎想成为一株人形的向日葵，想让充足的阳光照射到她的身上。
这离经叛道的行为，让太阳愤怒地将一束极亮的光束刺进了她的眼睛。
但她没有动，甚至没有惨叫。
166
她只是静静地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光里，用受伤的眼睛凝视着太阳。
不知道太阳是为了躲避这定性为“阴”的女子，还是有其他的打算，它从天空中消失了。
第二个月，太阳依然没有出现。
第三个月，黑暗仍旧踞临在村落的上空，趴在房檐上咀嚼村民们惊恐的啜泣。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惩罚。
直视无上光芒的惩罚。
3
有人上去推了邻居阿妈一把，叱责道：“都是你的错！”
有人想起她女儿临终的话，上去扯了一把她的头发：“都怪你女儿贪得无厌！”
邻居阿妈的眼睛里流出暗蓝色的液体，不知道是泪水将血水染蓝，还是寒冷将血液冻成冰水。
没有人敢递给她一株草药。
人们急于想推选一个罪人，平息太阳的愤怒。
不知道谁在黑暗中，打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比炮仗还响，将黑色云层直接炸出了一条裂缝，透出了一点光来。
于是责骂声、踢打声、忏悔声、保证声此起彼伏。
“她不懂规矩。”
“我们保证再不会有这样的人。”
这一切声响绵延成混乱的巫谣，唤回了赐予光的太阳。
太阳再次垂怜，再次将光与热施舍给认错的人们。
“看不见也好。”
葵姬的姥姥悄声说。
她的眼睛也早已看不见了，黑暗和光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手心和手背的区别。
葵姬不懂，她缠着姥姥：“姥姥，你一定有治眼睛的药吧，我们悄悄给邻居阿妈送点过去。”
姥姥从向日葵的花盘里，摸索着抠出葵花籽一般大小的光，塞到葵姬的袖子里。
“姥姥跟你讲个故事吧。
“以前啊，天上还有个月亮。那时，有个贪恋长生和明亮的女子，偷吃了丈夫的仙丹。吃完仙丹后，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她的灵魂变得透明，她只能被风吹起，如同一片不允许融化的雪花，落在了月亮上的寒冷宫殿里，此后永生永世只能居住在月亮上。她的贪婪让她得到了光的惩罚。
“这是奔月的故事。”
葵姬很聪明，她握着发烫的光粒说：“我觉得邻居阿妈不贪婪。贪婪是在我们不缺的情况下还想要，可是我们很缺光啊。”
“嘘—— ”
5
夜晚，葵姬躺在床头，听见愤怒的声音像箭一样从墙缝里钻出来。
邻居家的哥哥喊道：“根本就是太阳诅咒我们，戏弄我们。我要去把太阳射下来！”
那声音大得很。
但没有人发出嘘的声音。
大家静静地听着勇士的怒吼。
6
又过了一个月。
在太阳出现后的第二个夜晚，邻居哥哥背着一张破损的弓箭回来了。
葵姬并没有看到他射向太阳的箭，但他身上有被光和火灼烧的英雄痕迹。
这一次，村民们在他家门口堆满了疗伤的药材。
今天葵姬家只收获了很少的光，她蜷曲在姥姥怀里取暖，小声地问：“射杀太阳和看向太阳，哪个更严重？为什么人们惩罚邻居阿妈，却褒奖邻居哥哥呢？”
姥姥没有回答，而是说：“姥姥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是奔月女人丈夫的故事。
“从前，天上有九个太阳。太阳总是不管人需要多少光，它们只管自己乐意，把整个人间烧得像火炉。然后人类里出现一个真正的勇士，他有一把神仙都畏惧的弓，他用这把弓射落了八个太阳，人间因此变得风调雨顺、幸福安宁。他的勇敢，让他得到了一颗仙丹作为奖赏。”
葵姬搂住姥姥的腰说：“我不明白，她控制了月亮，她丈夫裁决了太阳，可是他们的结局却如此不同。这两个故事是想说只有她丈夫才有资格挑战光吗？”
姥姥没有说话。
葵姬又接着说：“这些故事真没有意思，就像说我们是‘阴’，不能接触太阳一样没道理。”
姥姥还是没有说话。
突然葵姬家的大门被踹开，邻居大伯带着族人大喊：“绑住她！这个满嘴胡言的妖女！”
7
葵姬很聪明。
她知道自己不是妖女。
而是有人触怒了太阳，村子需要一个新的罪人来赎罪。
8
人们砍伐了九株美丽的向日葵，用太阳的光和火燃烧了它们。
人们又让九个美丽的女儿围着火堆起舞，感恩太阳的再次垂怜。
葵姬被捆在火堆的中央，看见那些熟悉的女子挥舞着自己苍白的手臂，隐忍着对温暖火光的贪恋，悄悄将手靠近火光，又装作不经意地挪开。
靠近、挪开、靠近、挪开。
追逐、躲避、追逐、躲避。
美丽的向日葵，燃烧时花梗噼里啪啦作响。
美丽的女子，舞蹈时，击掌也噼里啪啦作响。
葵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觉得这周围的女子和那些向日葵，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有人臣服于光。
可这光，却注定烧毁她们。
9
在仪式最高潮，众人都仰望太阳升起的方向时，姥姥摸索到了葵姬身边，用一把镰刀割断了绳索。
她仍然用讲故事那样的声调说：“跑，跑出去，去找月亮。月亮的光，不会烫伤我们的眼睛。”
姥姥笑得慈祥，却坚定地将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递到了葵姬的手上。
葵姬握紧了镰刀，点了点头，从火堆中冲了出来。
她的发尾，她的衣袖，她的刀刃都沾上了火苗。
那火苗烧融了她冻僵的暗蓝色血管，让她全身的血，如同一条即将汹涌决堤的河。
跳舞的女人们停了下来。
她们静静地看着她，如同观看一簇狂奔的火球，跑向了未知的长夜。
葵姬终于意识到——
如果这火光注定要毁灭她们。
那她，就去追逐新的光！
10
外面的路比山村里更加黑暗和艰险。
葵姬每一次被绊倒，耳边似乎都会响起那个被惩罚的故事。
但同时她也会想起姥姥和邻居阿妈被灼伤的眼睛。
无论是太阳，还是有关太阳的那些规矩与故事，都在教诲她们不能直视太阳，不能贪恋光芒；都在恐吓她们去得到光。
但如今的她不会被吓倒。
因为她心中有一个月亮，用于怀想；她手里正握有一柄月亮，用于砍杀。
11
葵姬一直往前走，走了很远很远。
在一个平静的夜晚，远处的山路上出现了一轮银白色的圆月。
那月亮，似乎已经跨越了千山万水，循着宿命的指引，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
她惊喜地大喊：“月亮！姥姥，我找到了月亮！”
那月亮指着葵姬，几乎同时出声：“弦月！我找到了弦月！”
远处的山里不断地有新的光出现，葵姬仔细地看向那些光，她们都是从黑暗里走出的女孩，有的提着灯笼，有的捧着萤火虫。
零星的光起初并不十分明亮，像是小型的星月，但她们不断地出现，不断地往前流动，逐渐汇集成了一条发光的河。
这些光包裹了女孩们。
以一种不灼烧她们的方式，拥抱了她们。
原来光可以不在天上，而在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