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冬季里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潘哥打来的。他说,阿包,我生病了,你可以照顾我不?我问,你生什么病呀潘哥,你老婆和姑娘呢,她们不管你吗?潘哥就说,我得的是腰椎间盘突出,就是腰杆这边的脊椎发炎了,然后压迫神经,痛得很,一点都动不得,我老婆已经离家出走了,女儿在学校读书,马上要毕业了,我不想惊动她,所以我想到你那里,请你照顾我,不晓得可以不?我就说,这样啊,那你先过来再说吧,你能过来吗?潘哥就说,我想坐高铁过去,我叫学生送我上车,然后坚持三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贵阳了,我想坚持三个小时应该是可以的,但你得到车站来接我。我就说,那好吧,你过来吧。
那你们会问,潘哥是谁?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认得你?而且,他还那么信任你?那我就不瞒你们了,潘哥就是我姐姐的前夫。还记得我17岁时来到姐姐家给姐姐带孩子的事情吗?那个时候,潘哥就是我的姐夫,后来姐姐跟姐夫离婚了,我也跟他失去了联系。然后,大概是2004年吧,在我们老家雷山县,政府搞苗年节活动,他来了。他是作为贵宾被政府邀请过来的,坐在主席台第一排的位置上,那时候,我和老赵带着两个女儿在下面看热闹,我就认出了坐在台上的潘哥,就过去跟他打招呼,他就给我留下了一个电话,然后我们就联系上了。但我一般也不会给他打电话,他那个时候还在福建当老师。后来是我大女儿考大学的那一年,我不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打电话找一个亲戚帮忙吗?那个亲戚就是潘哥,那个时候他已经从福建调到湖南来工作了,还是在学校里当教授。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想起他来的,我想他既然也在大学里当老师,那么他应该知道一些招生的情况吧,那个时候,我其实并不知道他还是一个名人,更不知道他跟贵州一些大学的领导是熟悉的,所以他很快就把我大女儿的事情办妥了,大女儿顺利进了凯里学院读书。
我就在贵阳高铁站接到了潘哥。见到他拄着拐棍从出口走出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就说,天啊,潘哥,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嘛!他就笑着说,没事的阿包,你回家拿热水袋来烫我,过几天就好了。我就打一辆出租车带他回我的家。我把他安排在大女儿租的教室里。我的大女儿不是也在花果园办了一个晚托班吗?她就在我们家的楼下租了一个房子,在那里教学生做作业。她租的房子一共有三室一厅,教室只用去了两室一厅,还有一室我们就拿来做客房,一般有客人来我们就叫客人住在那里。我爸爸来跟我住的一年多时间里,就是在那个房间里住的。我就把潘哥安排在那里住下了。
然后,我就按照他说的,用热水袋烫他的腰椎。我多次问他,要不要去医院啊潘哥?潘哥说,不去。他说,2016年他去医院住了一个月,差点儿被治死了,所以他再也不相信医院。他讲这个话,我也是相信他的。因为我也在医院待了那么多年,见过很多病人,本来是小病,但由于医生处理不当,有些人就被活活治死了,家属也搞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晓得哭。
我又问潘哥,你怎么知道这个病要用热水袋来烫呢?潘哥就说,他得这个病已经好多年了,到处求医问药,还到重庆去找人治疗过,那个重庆的医生说是治好过很多很多人,但他的方法却很简单,就是用热水袋来烫,使劲烫,烫到起泡都没关系。潘哥就说,他那次在重庆,就是这样被治好了,然后回来好了两年多,想不到今年又发了。
就这样,我白天给大女儿的学生做饭做菜,同时也招呼一下潘哥,给他换热水,给他做吃的。因为我们那出租屋的厕所是蹲式的,潘哥腰痛蹲不下去,我就去超市里给他买来一个坐便器,他就说,这个好,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那个时候,我就有很多时间来问潘哥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家里人都好不,潘哥也有时间来听我讲我的故事。当我讲到我这些年的经历时,潘哥就总是流眼泪。说实话,我很少看到男人流眼泪。我心里就想着,这个男人的心肠好软啊!
潘哥跟我说,离开姐姐以后,那几年他过得很艰难,因为太想宝宝,他几乎要变成疯子。但是后来,他遇到了杨老师,情况才有所好转。他说杨老师是他同一个学校的师妹,但不同班,也不同级,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她都还没进校。他们本来并不认识,是杨老师大学快要毕业时,有一个老乡带杨老师来找潘哥,问他们单位是不是还需要人,他们就这样认识了。那时候杨老师也很喜欢文学,当然就很喜欢跟潘哥在一起啦。潘哥也很喜欢杨老师。这样,他们就在一起啦。
潘哥跟我说,他们是1991年结婚的。结婚的时候,杨老师还在老家榕江县文联上班。他们过了两年两地分居的日子。到1993年,杨老师就停薪留职到贵阳来跟潘哥一起过了。到1994年,潘哥就把杨老师调到了贵阳,跟他在一个单位。1995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潘哥很宠爱这个女儿,把她当公主一样来养。公主跟着他,走南闯北,从贵州到福建,又从福建到湖南,虽然也受了不少苦,但总的来说,她是很享福的,现在公主大学毕业了,在念硕士研究生。
然后说到杨老师的时候,潘哥就一直流眼泪。我问潘哥,你生病杨老师知道吗?潘哥就说,我在我们学院的群里请假了的,她应该知道。我就说,她知道也不打电话问你一声吗?潘哥说,没有。潘哥又说,她离家出走都半年了,留下了一张纸条,说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时候,我心里就很同情潘哥,我觉得我命苦,但没想到他的命也不好啊!
我每天都用热水给潘哥烫腰杆,又给他按摩。到第二十天左右,他就能拄拐下床走路了。我正想着,再过几天,他就应该能康复回家了。但是,没想到,有一天早晨,当我像平常一样下楼去看他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满头大汗,呼吸很困难。我就大声问他,潘哥,你怎么啦?你别吓唬我啊,你到底怎么了嘛?潘哥拉我的手去摸他的头,我一摸,天啊,滚烫的。我就说,你是不是感冒了啊?潘哥就点头说,嗯,嗯。我就立马背他下楼,到小区门诊去就诊。一进门我就喊那医生,医生,你快看看这个病人,他应该是感冒了,但我没见过感冒可以严重到这个样子的。医生赶紧来给潘哥检查,他叫潘哥张开嘴巴检查,又量了体温,40度。医生说,是伤寒了。我问,伤寒不是感冒吗?那医生就说,感冒是一个笼统的说法,但感冒有很多种,他这个是受凉引起的风寒,所以他又怕冷,又怕热。
医生就给潘哥打吊针,吊了一整天。那年冬天,贵阳有流行性感冒,我大女儿最先感冒了,然后一家人都感冒了,我怀疑是我们把感冒病毒传给潘哥的,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潘哥说,他这些年身体很不好,经常感冒。他又说,感冒他不怕,他现在感觉是肺部感染了,就总是想咳嗽,但咳嗽会震动到他的腰椎神经,疼痛难忍,他说他最难受的是这个,所以一直想忍着不敢咳,但是不咳嗽又有痰堵在喉咙里,无法正常呼吸。
医生就给潘哥打消炎的吊针,连续打了三天,他的病就好转了,也开始想吃东西了。我就说,潘哥,你吓死我了,你要在我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女儿和杨老师交代啊!潘哥就对我说,阿包,杨老师是不会再回来了,她就算回来,我也不想要她了,想想这些年来她对待我的态度,我就没有必要再留恋她了。其实,十年前她逼我离婚的时候,我就死心了的,但那个时候我可怜小孩,后来就求她复婚了,但现在小孩大了,我也不想再跟她这样过一辈子了,她自己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她也不想这样跟我过一辈子,所以,我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你要是愿意,你就来跟我过一辈子吧,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会去找别人的,反正我现在人老了,很需要一个人来照顾我,你愿意来照顾我吗?我就说,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潘哥,你是大教授,我一个字不认识,我是很下贱的人,怎么配得上你,你莫要拿我开玩笑了。潘哥说,我说的是真话,你去认真考虑一下。
我就把潘哥给我说的话告诉了我的两个女儿。她们都说,你不要犯傻了妈,他应该是骗你的,以他的条件,他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嘛。我大女儿说,你别傻了妈,过两天他好了,你就叫他回家去,否则,他老婆和女儿找上门来,我看你咋个解释?那时候,我真的很担心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要是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算有一千个嘴巴,也说不清楚了。但我心里也在想,万一杨老师和女儿上门来找我,就也可以好好讲她们几句,那么好的人,生那么重的病,怎么可以不闻不问呢?怎么可以一个电话都没有呢?所以我就对潘哥说,你还是回去好好跟杨老师过吧,杨老师应该是一时糊涂罢了,她出去一段时间,想通了,就会回家来的。潘哥说,你不了解她,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和她在一起三十年了,我很了解她,她是一个很固执而且很自以为是的人,她认定了的事情,是不会回头的。十年前我是被她逼着去办理离婚手续的,我开始死活不同意离,成天花时间跟她讲道理,我说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我们就将就过吧,你说我不好的那些方面,我都会改正,但她说,晚了,太晚了,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后来我是同意跟她去教会,被教会的人说服,我们才又复婚的……这一次,她就更加铁心了。说实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再留恋她了,就算你不愿意跟我,我也不想再跟她过了。
我就把潘哥的话说给我姑娘们听,她们就说,这样说来,也应该是有可能的。我就对潘哥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可不能反悔哟!你反悔了,我咋办?潘哥就说,我不反悔。
但潘哥还是反悔了。潘哥的病好了之后,他就回湖南去了。到湖南后不久,他就对我说,杨老师还是想要回家来跟我过,我和她正在谈判。我就对潘哥说,那你就好好跟她过吧潘哥,你不要担心我。但是,过了没几天,潘哥又告诉我,说杨老师请了律师,要跟他离婚。我就说,她请律师是什么意思,是要跟你打官司吗?潘哥说,她是请律师来调解的,她的主要目的是要分我的财产,我的书,我的房子,我的钱,她全部都要。我就对潘哥说,那你就给她吧,这些东西,你就当是留给女儿的就好。潘哥说,我本来也是想留给她们的,但她现在的做法,我很难接受,好像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她的一样,其实这些东西跟她没一毛钱关系。我就说,哎呀,潘哥,你都给她吧,不要紧的,我们有吃有穿就行了,她真要是离了你,我就好好照顾你。
我就等着潘哥去跟杨老师找律师调解的消息。结果,潘哥说,调解回来后,杨老师后悔了,想重新回来跟我过。我就问,那你的意思呢?你还想跟她过吗?潘哥就说,我现在思想很乱,有些事情我想过几天去当面跟你说,你看这样可以吗?我就说,好吧,我等你。那时候,已经是2019年的夏天了,潘哥他们很快就放了暑假。杨老师先回她老家去接待一伙从前在福建一起工作的同事,潘哥也跟着过去了,跟杨老师一起接待那伙同事。之后,潘哥就到贵阳来了,他来跟我住了十多天。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我们什么话都说完了,潘哥也把他的困难全部告诉了我。他说,有几个问题让他感到很不好处理,第一个是他妈妈不同意他离婚,妈妈是流眼泪求他的,他答应了妈妈,不离;第二是他虽然知道再回到那个家只不过是重复十年前走过的老路,但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孩子,孩子现在还很需要爸爸;第三就是,我答应过你,我也不想反悔自己说过的话……我就说,那这样吧,潘哥,我等你把你的事情处理好,你处理好了再来找我,你处理不好,我们就不联系,好吗?潘哥说,嗯,那也只能先这样了。
就这样,潘哥就回去了。
然后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我突然接到潘哥打来的视频电话。我开始还以为是潘哥,就去接,没想到对方半天没说话,我就觉得奇怪,就把电话关了,后来就收到了杨老师发来的语音留言,她对我说了很多话,都是骂我的话。说实话,本来我已经放弃了潘哥,我都不想再联系他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也知道我不该插手人家的家庭,但是,杨老师要说这样不礼貌的话,我也只好一一反驳她,而且,我故意说,我不会放过他的。
第二天,潘哥给我打来电话,他说,阿包,你和杨老师的语音对话我都听了。我昨天喝醉了酒,她就回来偷看了我的电话,然后就给你说了那么多,你答复她的话讲得很好,你给了她机会,我也给了她机会,老天爷也给了她机会,但是,她现在是用她自己一贯自作聪明的方式毁掉了我们这个家,我也没什么话说了,就随她吧。
2020年的夏天,潘哥在贵阳我们的家里接到了湖南湘潭雨湖区法院发来的传票,杨老师正式起诉潘哥,要求离婚。潘哥几天几夜没睡觉,写了很详细的答辩词,他把答辩词给我的女儿和女婿看了,我们都很难过,因为杨老师起诉跟潘哥离婚的主要理由,竟然就是潘哥有了外遇。最难过的是潘哥,那一段时间,他几乎没有睡过觉,我很担心他这样下去,能不能挺得住。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一个月后,法院判决潘哥和杨老师离婚。潘哥净身出户,他自己一个人到办公室住去了。
其实,在法院判决之前,潘哥早就一个人搬到办公室住了。本来,潘哥的想法,还是住在自己的家里,他们家很宽的,有四室两厅两卫,完全可以分开来住。潘哥说,事实上,他和杨老师分居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他们在福建的时候就分开睡了。杨老师离家出走之后,她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也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了。后来,杨老师说,她和孩子在出租房里没有洗澡的设备,生活很不方便,想回家来住,问潘哥能不能搬出去住。潘哥说,可以的,我可以去住办公室。他就去住办公室。可怜的潘哥,他在办公室里住了一年多时间,因为办公室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每天都是自己煮面条吃,而且,吃的都是素面,想起来都可怜。直到2020年底,他才重新在学校申请到了一套廉租房。那是一套只有60多平方米的老房子,太破旧了,又脏又乱又黑,刚开始拿到房子的时候,潘哥有点不想要,他说,我就住办公室,有什么不好呢?我都住习惯了。我说,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才好,我就过去帮他收拾了一个多月,我们就住进去了。
我现在每天都和潘哥在一起,形影不离,他去哪里开会也带着我。我说我跟你去会不会让你很没面子啊潘哥?他说,不存在。他说我们好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别人怎么看跟我们无关,别人有权利议论我们,我们也无法去堵住人家的嘴巴,但我们也有权利过我们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只要不违法,别人也管不着。他说你现在主要的任务是管好我的身体,只要有身体,我们什么都会有的。
的确,潘哥身上有很多种病,第一是他的腰椎间盘突出症,经常发作,我坚持每天给他按摩,才减少发作的次数;第二是他的高血压,他吃药就没事,所以我得提醒他每天按时吃药;第三是他太爱喝酒,戒不掉,但有我在他身边,他就不会醉,只要喝到一定的量,我就坚决不准他喝了……除此之外,潘哥还有胆囊炎和痔疮,这些病说起来不是什么大病,但发作起来,也是非常麻烦的。
不知不觉,我和潘哥在一起生活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两年多来,我们没有争过一句嘴,他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我们就像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老夫老妻一样,平凡而真实地活着。我们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我们只想着活一天算一天,因为像我们这样卑微的生命,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2021.10.10 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