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有两个老人，一个是我爸爸，一个是老赵的妈妈。老赵的妈妈是2008年去世的，我爸爸是2018年才去世。他们都死得很可怜。现在我先讲我爸爸。
我哥哥活着的时候，爸爸是跟我哥哥一起住的。他年纪虽然大了，但在我哥哥和嫂子都生病的时候，家里的活路都是靠他去做。他还要帮我哥哥带两个孩子。我哥哥去世后，嫂子因为腿伤装有钢板，干不了重活，我爸爸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我们几姊妹就商量，每人每月给我嫂子300元，这样，我爸爸就不用自己去做耙田栽秧这样的重活了，有了这笔钱，我嫂子就可以在农忙的时候请人来做，那我的爸爸才可以轻松一点，但家里的很多活路还是需要他去做。
我就想，爸爸年纪大了，他已经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去找钱，万一哪里有点急用他一点钱都没有就不好，所以我就去农行给他办了一张卡，我每个月在里面存100元。我跟他说，爸爸，这个卡是你的，密码是六个0，你要是记不住，你就拿本子来记着，你需要用钱的时候，你就拿这个卡到雷山农行去取来用。我又说，你要是不会用这个卡，那你就问银行里的人，叫他们帮你取钱。我爸爸就说，哦，哦，哦，好的，谢谢我姑娘。
其实那个卡我爸爸几乎没有用。因为他是节约惯了的人，平时很少用钱。赶场的时候，就去买点叶子烟。因为他没有别的爱好，酒也不喝，平时就只爱吃点叶子烟。
2009年秋季里的一天，我爸爸去挑谷草回来，大概是天太热了，出汗太多，他就用冷水抹了一下身上，然后吃完晚饭就睡了。但是，第二天，睡到9点多钟了还没起床。我嫂子就觉得奇怪，因为我爸爸一直都是起得很早的，就去喊他，爷爷，你怎么还不起床呀？那时候我爸爸就没有答复我嫂子。我嫂子就走进我爸爸的屋子去看，我爸爸硬邦邦地躺在床上，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嫂子当时就吓得大喊起来。然后她就打电话给我，说，姑姑，爷爷昨晚吃了点饭之后去睡觉，到今天早晨9点钟还没起床，我就去看他，发现他身体硬邦邦的了，现在话也说不出来。我就说，那你们去医院喊一个医生来看看呀。嫂子说，我们去医院喊医生来看了，医生说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病。
我当天就跟医院请了假，然后坐汽车赶到雷山老家。进门一看，爸爸是坐在地上的，我就大声哭着说，爸爸你是怎么啦？你怎么坐在地上啊？那时候，我的后妈也是坐在他旁边的，她就说，你爸爸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是他自己从椅子上梭下来的。这里我顺便说一句，那个时候，我后妈带来的四个孩子都长大了，她儿子在贵阳办晚托班，她就一直跟她儿子在贵阳住。她也是接到我嫂子的电话之后才赶过来的。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我爸爸要死了。
我就想把我爸爸拉到椅子上去，但我一个人拉不动他。当时我爸爸话也不说，眼睛也不看我。他应该是不认识我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只往天上看。他的衣服、裤子全部都是脏的，裤子上全是尿，腮帮上的胡子长长的，我就帮他把胡子刮了，衣服、裤子全部换了，他看上去也像一个人样了。
那时候我妹妹还没有嫁人，她还在家里，我就问她爸爸到底是怎么生病的。她就说，爸爸平时没有病，那天去挑谷草，回来吃晚饭也是好好的，但他可能是洗了冷水澡，就变成这样了。我就说，那我知道了，这个病，在我们老家里叫“倒痧”，我以前看到我们寨子上也有老人是这样的情况，他们就说，使劲给他按摩的话，他还会活转来。我就按照老人说的，给我爸爸按摩。我也不知道怎么按才对，我就全身上下都给他按，白天给他按四个小时，晚上又给他按四个小时，到晚上，我爸爸的眼睛就开始会动一点了。我就给他喂饭吃，他的嘴巴也可以张开一点了。
就这样，我每天都给爸爸按摩。到第三天，他就能坐起来了。到第四天，他就可以慢慢走一两步路了。但他的脚还是跨不过门槛，我就帮他抬腿，又帮他按摩腿脚。到第五天，我就可以扶着我爸爸沿着板壁慢慢走几步了。看到爸爸一天一天好起来，我心里好高兴啊！
十多天之后，我爸爸就可以自己慢慢地走路了，吃饭也正常了。我就跟嫂子说，我已经来十多天了，我也要回去了，爸爸就拜托嫂子帮我们照顾好。嫂子就说，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照顾老人，谢谢姑姑了，有你们在，爸爸才健康起来。
回到贵阳之后，我经常给爸爸打电话。我问爸爸，你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呀？爸爸说，还可以，我挑七八十斤没问题。当时听我爸爸这样说，我心里真的太高兴了，我也放心了。
爸爸的生日是每年农历的中秋节。只要没有什么特殊事情，我们一般都要回去跟爸爸一起庆祝生日。那个时候，我的两个女儿都长大了，她们自己也能挣钱了，就总是跟我一起回去，给钱的给钱，给礼物的给礼物，老爷爷开心得不得了。
我就带着家人去看望我的爸爸。我买了五斤肉、一只鸡，还有生日蛋糕，给爸爸过生日。那天，爸爸看上去很高兴。我也看不出爸爸身体有什么异样。我们就带他去雷公山玩了一圈，我们一家人在雷公山上照了一张合影。我没想到，那是我和爸爸在这个人世间最后的合影。
我们过完中秋节刚回到贵阳后的第三天，我侄儿就打电话给我，说姑姑不好了，老爷爷躺在床上不会说话了。我说，那你赶快送他到医院呀。半个小时我再打电话过去，侄儿说，老爷爷已经去世了。
这一年，我爸爸86岁。在老家，他算是长寿的，大家都很尊敬他。来送他的亲戚很多，车子停满了我们村两边的公路，有好几百辆。
说了我爸爸，我再来说老赵的妈妈。
老赵活着的时候，我们家有三个小孩，三个大人，只有老赵一个人是男的，其余都是女人。三个小孩里面，有两个是我生的，有一个是老赵前妻生的。三个大人中，有一个是老赵的妈妈。她跟我们在贵阳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嫁给老赵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个家里了。说实话，这个老奶奶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她四十多岁就死了丈夫，一个人抚养四个孩子长大。我家老赵是她的大儿子，老赵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老赵爸爸去世的时候，老赵才8岁。
老赵的爸爸本来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他会做生意。但是，在他的那个年代，是不允许个人做生意的。老赵的爸爸就偷偷地去卖盐巴。他挑盐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卖，都是晚上走的。回来的时候就赚了一些钱。老奶奶曾经拿一种钱给我看，我只看得到有一张是500元，有一张是1000元，我看不出那是什么钱，反正我从来没看见过，老奶奶说，这种钱她还有几十张。
老赵的爸爸是饿死的。那是1958年的时候，家家都没有饭吃，老赵爸爸就去坡上乱吃山上的东西，然后就胀肚子死了。丈夫死后，老赵的妈妈还年轻，本来是可以改嫁的，但她怕自己的孩子没人管，在寨子上受人欺负，就留在家里，辛辛苦苦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那时候，老赵经常跟我说，他小时候是很苦的，妈妈为了让他学习文化，就让他去上学，但是，他去上学的时候，要带一根扁担和一把镰刀走，他把扁担和镰刀藏在路上，然后放学回家时要割一挑草回家。他们去上学要走一个半小时才到学校，走那么远的路，又没有吃的，放学回家还要去割草，想起来都觉得苦。老赵说，他们那个时候读书，是点煤油灯来做作业和看书的，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两个鼻孔全是黑的。
老赵读到初中就不得书读了。后来因为贵阳林东矿务局到我们老家去招人来挖煤，老赵有一个舅舅在政府工作，他就被招来了。他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还留在家里。老赵来到贵阳的时候，才16岁。老赵成家后，老奶奶也跟着到贵阳来一起住。我来到老赵家的时候，看到老奶奶才五十多岁。她那个时候的身体还好得很。但跟我们住了十多年到二十年之后，到七十多岁时，她的头脑有时候就有些糊涂了。尤其到晚上的时候，她喜欢到处乱走，有好几次走到别人屋里去了，别人以为是小偷，都被吓到了。邻居就跟我说，小李，你们家老太太这样到处乱走，怕是哪天会走掉啊，到时候你去找她就很难找了。我说是啊，等老赵回来我跟老赵商量看看怎么处理。
晚上老赵下班回来，我就跟老赵说了这个事情。我说老赵，你妈妈总是这样到处乱走，我担心她哪天走丢了，就麻烦了，我估计是她来跟我们住的时间太长了，可能想家了吧，要不你把老妈妈送到老家去跟弟弟住一段时间看看？如果她不再乱走了，我们再去接她回来，你看好不好？老赵就说，好的，等我休息，我就送她去。
老赵送老奶奶回老家的时候，是2008年的9月。老赵说，老奶奶到老家也还是蛮清醒的，弟弟对她也很关心。然后，到了那年的年底，也就是12月的一天，小叔就跟奶奶说，我要去女儿家玩几天，这两天你一个人在家煮饭吃，可以吗？老奶奶说，可以的，你去吧。但是，小叔没想到，老人不会开电饭锅，她那天就没有吃到饭。大概是到晚上肚子饿了还是怎么的，老奶奶就从家里走出去了，然后就掉进了寨子门口的一个深沟沟里。有人看见了，就来报告村长，说沟沟里有一个老人，可能是隔壁村的疯老太，你去通知隔壁村的人来把这个疯老太抬走吧。那时候，隔壁村子里的确有一个疯老太经常在老赵他们村乱走。村长就带人去沟沟里把老太太抬上来，放在村委会的一个地方，然后烧火来给老太太烤。因为我们家老奶奶头上跌破了，出了很多血，又是大冷天，血就把脸都遮住了，大家都不认识这是我们家老奶奶了。我们家小叔是第四天才回家来的，有人告诉他，村委会里有一个老太太，快要断气了，你去看看吧。我们家小叔是喝了点酒来的，他就去村委会看那老太太，他居然认不出来这个老太太是自己的妈妈。后来大家说起这个事情就觉得可能是有鬼，因为我们家奶奶从小就是这个村里的，后来也嫁在这个村子里，应该讲大家都是熟悉她的。还有，老奶奶有三个舅子，每个舅子都有三四个儿子，那天，他们都在现场的，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认得出这是我们家奶奶。到了那天下午，村长就通知隔壁村的人来把老奶奶抬走了。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是隔壁村的那个疯老太快要死了，他们觉得这个人是个疯子，按照我们地方的风俗，像这种疯子是要被抬到很远的森林里去丢掉的，然后再另外找时间去把死人烧掉。
隔壁村的人就真的过来把老太太抬到森林去丢掉了。那个时候，我们家奶奶还没有断气。如果小叔这个时候人是清醒的，他正常回家去，看不见自己的妈妈，再来找，那我们家奶奶还有可能被救下来。但是，我们小叔喝了点酒，他就到天黑了才回家。他到家里没看见自己的妈妈，就到处找妈妈。后来又喊来几个侄儿一起到处找。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那个被抬到森林里去的老人，可能是我们的奶奶。他们就去问隔壁村的那些人，说，你们把那个老人丢到哪里去了？那些人就告诉他们丢人的地方。他们说那地方太远了，而且那个时候，到处是冰雪，他们走到第二天天亮了才找到那片森林。他们在那片森林找到我们家奶奶的时候，奶奶已经完全没气了。而且，小叔经过仔细查看，最终确认这个老人就是我们家奶奶。然后小叔他们就把奶奶从森林里再抬回家来。
老赵接到弟弟电话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情是真的。因为他把奶奶送到家才几个月，那个时候奶奶身体还好得很。老赵就哭了起来。
那一年刚好遇到百年不遇的大冰灾，从贵阳到各个地方的汽车都停运了，我们到处去买车票都买不到去雷山的。我们只好先坐车到榕江，再从榕江转车到永乐，又从永乐走路回老家。我们包了很大的一个弯弯。
老赵到家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妈妈变成了那个样子，哭得死去活来的。他还打了小叔两个耳光，他骂小叔，老妈跟我住几十年没有一点问题，她来跟你住三个月就死了，你是怎么搞的嘛？小叔也知道自己错了，不敢说话。老赵又去把村长狠狠骂了一顿，说你当一个村领导，村里有哪些人你都不知道吗？你还去喊隔壁寨子的人来把我老妈抬到森林里去，你没有眼睛和脑子吗？那村长也不说话。
我们的奶奶去世的时候是75岁，在我们地方，也算是长寿了。我们也是像对待其他长寿老人那样，为老奶奶办了很隆重的葬礼。那时候山坡上道路上到处都结冰，老赵他们村里的人自己都没有菜吃，我们就派人到镇上去买菜来给帮忙送葬的人吃。我们杀了一头牛、四头猪，全部搞下来，总共花去了一万多块钱。这在老赵他们村，当时已经是最隆重的葬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