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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4月5日

老主任站起来前说:“找个有经验的人跟家属谈话,我想其实不用谈很深他们也知道救人的难度很大。”

我和二师兄默默切开患者头皮不说话。

老主任消完毒走上手术台,他站一边看我们干活,边看边说:“带情绪做手术和带情绪开车一样,都是不好的。其实带情绪做任何事情,都有偏颇,都容易失误。”

二师兄没好气地说:“朱伯伯,你不要老给我上课,我从上你研究生起就听你讲人生大道理,讲到现在。你的境界都要成佛了,我不希望自己像你这样出世,我还是先人世再出世吧!我是人,不是神,我也不希望到死的时候别人给我竖一个牌坊每天给我烧香磕头。开刀就是我的工作而已,我既然是人,就有脾气,有想法,我可以给这个人开刀,但你让我心情愉悦地开,我做不到。你知不知道小郑的女朋友小蕾就是给这个家伙打走的?”

“我知道。这也足我叫小郑一起的原因。小郑,我相信你也不情愿对吧?”

我不敢说话。因为我没有爷爷以前是院长,也没有爸爸当卫生局局长,我要是敢这样跟主任讲话,我怕自己死得很惨。

“邈邈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所有人都觉得,你上医科大学是因为家里有背景,祖上世代行医,爷爷以前又是这个院的院长,爸爸现在还是局长,我不收你不行。其实邈邈,大家都想错了,你上大学,选这个学校,最后走上这个专业,是我要来的。我在你上高中的时候就跟你爸爸说,以后让邈邈这孩子跟我吧!”

“哎呀朱伯伯,你害我一辈子!要不是你,搞不好我就不用做医生了。”

“呵呵,其实你妈妈也不希望你做医生。但你要相信你爸爸和我的眼光。一个你这样世家出来的孩子,一个世代悬壶济世的子孙,根基错不到哪里去。信不信由你,你骨头里是钻石,迟早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你这一生,除了医生,什么职业都不适合你。”

“朱伯伯,你说得太正确了。除了医生,我也知道什么职业都不适合我。我家一个房间里除了医学的书,没有任何其他书籍。我从小看的第一本书是《医学史话》。人家小孩知道的是肖邦、莫扎特、达。芬奇,我知道的就是黄帝、李时珍、张仲景。人家小孩从小玩飞碟、游戏机,我从小家里放的就是骷髅模型,我三岁就能把骨头一块一块拼回去。我认识的人,从小到大在那个院子里,不是医生就是护士,连工人都是医院食堂的师傅。我实在是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谁比我更合适在医院呆着。

我连选择自己命的能力都没有。为什么我爹不是导演啊,这样的话,我也不用现在一看到女演员就这样地仰慕,愿意献身了。”

主任笑了,说:“听说你谈了个女演员?终于满足了你母亲的愿望,不找医生,不找护士,不找同学,不找同事。四不找,对吧?”

“本来她是这样坚持的。现在她知道以后,跟我说:‘找女演员,还不如找女护士呢!’她又不同意了。”

“你家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就好,不用听她意见。找谁她都觉得配不上你。你喜就行。”

“我不会听她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觉得我这一生,已经注定只能找文科女生了。女演员算文科生对吧?我感觉我是功能性障碍,只能跟纯文科生才能合拍。我如果是插头,文科女生就是插座。如果来个理科女生,我认为那是两个插头的碰撞。我如果是螺母,文科女生就是螺帽,俩人一拧就上去。理科、r头就算是螺帽,拧着拧着也滑丝。我妈的四不找很对我胃口,因为医科算理科。”

我忍不住在旁边插一句:“你这不是功能性障碍,你这是性功能障碍。”一想今天是主任在旁边,吓得赶紧收口。

我们打开颅腔,等主任上台。

主任一边做手术一边说:“我刚才在会议上,说有个故事,想跟你们讲,没讲的。这个故事,就是你爷爷的故事。老院长,是中国解放后第一个做脑颅手术的人。当时的条件跟现在哪能比呀!所有的手术都是白手起家,自己琢磨,连工具都自己造。他看到一篇文献,说国外有脑绵这个东西,他很羡慕,这个东西长什么样?他没见过,也不知道,他就买了一口锅,用淀粉加其他一些材料自己熬,熬出了现在明胶的前身。

我非常佩服那一代人的动手能力。没有枪没有炮,我们自己动手造。硬是琢磨出了中国的神经外科学。这样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在‘文革’时期也是被打成了反革命,揪出去批斗。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做手术了,白天劳动,晚上批斗学习,医学上的领导是不懂医的人。

“有一天晚上,你爷爷刚被红卫兵批斗完,坐飞机,两个胳膊举到放不下,翻转不过来了。有个革委会头头的母亲脑溢血,需要马上做手术,

可找不到人了。能做手术的人都刚斗过。那个人就求到你爷爷。前两个小时,那个人还站在台上对你爷爷拳打脚踢,后两个小时就跪在你爷爷面前。结果,你爷爷一句话都没多说,就去做了。当时,条件那么简陋,环境那么差,万一这个人的妈妈要是死在手术台上,你爷爷第二天被斗死都是有可能的。可你爷爷,根本没有考虑个人的得失,毫不犹豫就去了。

“结果你是看到的。你爷爷活到九十多寿终正寝。那台手术之后,连他的敌人,那些斗他的人都保护他,而且相当多的一批元老,都因为他而暗中受到照顾和保护,他们等到了平反的一天,以后才有我们这个科的发展、壮大。

“我记得你爷爷跟我说的一段话,这段话,我今天再送给你们,希望你们,放在这里。”

他指了指心。

“医生和法官和警察一样,从穿上制服那天起,你就不代表你自己。

你是拯救的化身。你不能以自己的好恶选择病人,你不能以个人的得失衡量生命。喜欢这种长相的人我就救,不喜欢的不救,对我有好处的我救,没好处的我不救,手术有把握的我救,没把握的我不救。如果每个医生都这样,白大褂就染黑了,你手里的手术刀就是生死判官笔了。你替人决楚了生死,而这不是医生的职责。医生要训练出一种素养,一种本能,就是死的要往活里拉,活的要往好里拉。每救活一个人,都是对自己的挑战。等你见到每一个病患,都能把自己的情感抛在脑后,你就是好医生。医生这个职业,与技术关系小,与道德关系大。有技术没道德,永远不是合格医生。”

主任拿出最后一个血块,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下面就看我们运气好坏了。”

二师兄笑着说:“主任,我两边的课都上。你给我上道德课,病患家属给我上不道德课。我是怕,你今天这刀要是运气不好,过几天会被打。到时候技术、道德对医生都没用,我们需要的是刘翔的脚。那你肯定跑不过我。”

朱主任信心百倍地说:“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大家这里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他不会不通情理,99.99%的人都不会不懂感情。”

“主任你是至死不渝的理想主义者。”

“医生必须是理想主义者。往最好的方向努力,做最坏的打算。我先走了。”

我和二师兄苦笑。

红柳:我母亲眼睛开刀,眼药水不够了。问医生要,医生来一句:眼药水护士也不放过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回过味:意思是医生早开够了眼药水,记到了我妈账上,但药水却没到我妈手里,被护士给密下了。

我父亲住院.临出院的时候,问护士要医生开的药,护士说没有,去问医生,医生说开过了。拿到医院的清单,都是名贵药,回头找医生护士,谁都说没有见。可怜我老爸病老妈糊涂,医院里转悠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空手回家。

好人也有。

二十年前我老妈手洗衣服,衣服里不知为何有根针,就扎进了老妈左手掌大拇指的骨头里,跑到医院的急诊,一个帅气的年轻医生.一边安慰一边细心地取出了骨头里的断针。

多少年过去了,一说起手掌的黑痣,她就说是手术的疤痕,连带着说那个年轻帅气的医生人好脾性好技术好。今天又说起他,说他已是那家医院的副院长。老妈说,看看,技术好人又好,我说他将来会出息,他不当院长谁当?

总觉得大部分的人民还是知好歹的,懂得感恩的,会记住别人的无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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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医生也是大部分人民中的一部分

4月7日

早上大师兄开个大客户,如果按新闻联播的说法,那是百年不遇的瘤霸霸。比瘤霸还大的瘤子,我们叫瘤霸霸。每个科室都很逗,都有自己的专业术语,普外的人称乳癌患者叫“少奶奶”,这种称呼避免了癌字,大家也能听瞳。妇科说她们管的是“一室两厅”。

治疗方案商量了很久,从哪里开进去,怎样避免伤到海绵体。那个瘤子长得很像橄榄树或者西兰花,大如六七岁孩子的拳头。光跟家属谈话,都轮番去了三四次。这样大的手术,很难不留下后遗症,反复强调的原因就是希望家属不要存在侥幸心理,出了什么事承受不起。这也是我见过的比较有规模的瘤子。今天一天,组里就开这一台手术,搞不好一大早进去开出来到晚上。

手术室像闹市一般车水马龙,几乎科里的医生都下来看过。

开了颅腔等大师兄的当口,三组的小牛跑来说,今天比较痛苦,打算接你们这个手术室开个刀,教授就今天下午有时间。我赶紧劝他另聘他人,这台手术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结束。他跑出去一圈回来说,霉透了,每个手术间今天都客满,订了好几台,就这间只有一台,就你们了,不改了。

吃午饭的时候又看到小牛,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对你这样没有人性表示愤慨,知道我接你下一台,你还说手术如何漫长,现在不好好去开刀,跑过来吃午饭。”

我一面盛汤一面答他:“不吃饱肚子哪有力气开刀啊!预热一下。”

今天是冬瓜咸肉汤。我刚盛完,全场爆笑一片,大家纷纷点头说,带着情绪工作是很危险的。这世界,什么人都不能得罪啊!

前一向大家跟总务提意见,要求食堂工作做得细致一点,不要汤里放一大块肉煮,到最后害我们拿手术刀自己分。

今天看来,果然有改进,肉都切开了,可惜只切一半,皮都连一块儿,跟以前一样大一坨,大家拿筷子扯都扯不断。

午餐室是信息交流地。小杜说,孤美人又犯错误了,被病人投诉。

孤美人是上海本地人,有着一种源于本土的居高临下的傲气。这个真跟医生职业没任何关系。我们曾经总结过上海人的特性,在上海人眼里,这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阿拉上海人”,还有一种就是“伊拉乡下人”。她最著名的桥段就是,有个病人问她,大夫,我拿外国护照,收费会贵吗?她脱口而出:“我们是三甲医院,收费标准是统一的,外国人和乡下人收费标准都是一样的。”

护士长还替上海人辩护呢,说全国各地人民妖魔化上海人。我跟她说,你到论坛看一下,各地人都掐架,东北人骂广东人,四川人骂山东人,但全国人民都骂上海人。

秦教授立刻回我一句:“你以为北京人就好?北京人也牛叉得不行。

上海人自以为大,还能大得过皇城根脚下?上海人看外地人是瞧不起,北京人更恶心人,他不是瞧不起,他是充满了同情。凡不是北京的,都怪可怜的,来的都是北漂嘛!北京人眼里世界只有两种称呼:中央和地方。上次我们开会,汇报成果,北京医院的人诧异地看着我问:‘这么复杂的手术,现在地方也能做了啊!’我靠!上海啊,上海也算地方?”

笑喷。

下次开会,我要强烈建议一下盒饭的摆放制度。每天吃饭就十五分钟,找饭盒都要找十分钟。为什么不能按大写字母顺序摆放?大师兄过来找三圈找不到饭盒,我建议他:“你随手拿个不认识的名字吃了吧!”

他抓头皮说:“关键是都认识。”好不容易摸了个不认识的,说这个姓王的,搞不好是新来的小护士,我就吃她的吧!

吃一半,主任来了,也找不到饭盒,大家一起找都找不到,大师兄尴尬地指着盒盖上的名字说:“我以为姓王的,都快吃完了才发现上面有一个点,原来是您老的。”

六六:我要把小波医生的一句话给记录下来:所有的大国都是被人憎恨的。

他这句话来自于我评论的北京人、上海人遭人恨。他说这是正常的,因为你强,你就有优越感,你的优越感就遭人憎恶。这是好事。有一天要是中国人民有资本被世界人民憎恶的话,就是超级大国了。

…………………………………………………………………………六六:下午看王教授的门诊,非常快乐。比LIVESHOW还好看。

A病人把所有专家门诊都看了个遍,咨询了数十个医生,主要想比照一下大家讲的话一样不一样。我觉得病人和小孩是一样的。小孩在面对未知问题的时候,他会向不同的人询问同一个问题几十遍以找到真理。他对是否正确的判断来自于重复。如果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个人这样说.那这个答案就是正确的。

我相信这是病患的普遍现象。因为我娘在决定在华山医院开刀之前,看过如下医院:安医脑外、上海九院、海运学院下属一个伽玛刀医院,还托我到天坛神外去咨询过。我娘最终选择赵耀医生开刀的原因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告诉她正确答案,日后被大家都重复的人。“他这么年轻,这么有水平啊!大家讲的跟他讲的一样!”

这个过程花了很多冤枉钱。也许医生觉得我们不可思议,可对你们来说是一份工作,对我们来说,是一条命,不得不慎重。

B病人挂了一个十五块钱的号,带了密密麻麻用好几张A4纸打印出来的问题,还标注了很多感叹号、句号、问号、引号。很多问题让我喷饭,很有喜剧效果。

“王教授.这个病有没有什么忌口?”

“我们是西医,不讲忌口。”

“那能不能吃天麻、丹参、鹿茸、灵芝?”

“最好不要乱吃,以免引起肾衰竭。”

“我奶奶有神经方面的疾病,她有抑郁症,我妈妈有脑肿瘤,会不会遗传到我?”

“精神病和神经病不是一种毛病,你奶奶的病和你妈妈的病没有遗传关系。”

这个小姑娘一定没有搞清楚,奶奶是她的亲人,妈妈是她的亲人,但奶奶和妈妈没有血缘关系。

C病患被朋友揪来看病,因为突然晕厥几分钟,抽搐。拍片子一看就是恶性肿瘤,教授建议她马上开刀,费用大约是六万。

她突然来一句:“这笔钱我宁可赌掉,都不能看病花掉i”

医生问她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就是昨天啊!打了四十几个小时牌以后就发病了。”

王教授:“正常人打牌四十几个小时不休息都会有毛病,何况你有这样的肿瘤?爱惜生命啊!”

C:“我不要在你这里看病,你好贵哦l上海地段医院只要三到四万,我妈妈说海南开这个刀只要两万!”

C朋友打她一巴掌:“你一晚上输的钱都比这个多!治好病再来赌啦!”

C:“治好以后我就没有本金了!我很穷!钱都被你们赢去了!我明天回海南了~!”

还忘了加一个女病例。

这个女病人去年开完瘤以后就经常来复诊,带着一堆片子和报告,跟医生主诉说心悸、胸闷、头疼,怀疑肿瘤复发。王教授跟她解释:“你不用总这样大老远从温州跑来.你没问题,不会复发。”

“我那么老远来看你一眼,你都不给我开药哦!”

“没药开.你没病我开什么?”

“一点都不开哦?”

“你回去找点事情做做,忙起来晚上就能睡着了。”

“我找不到我的医疗卡了,还有挂号单。”

“没关系,你回去吧!”

过半小时,女病患又敲门进来:“王教授,我找到我的卡了特地给你送来。”

王教授错愕:“你不用特地上来啊i”

“我就是看你一眼。”

我大笑,偷偷跟王教授说:“你确定她是来看病的?不是来看你的?她哪里是生病?哪里是心病?她应该是相思病。”

王教授风度儒雅,态度谦和,相貌清秀,身材俊美(我隔衣服看的哈!),天生带电行走,江湖号称“师奶杀手”。本坛如有感兴趣者,我负责带你们免费参观。人家看他都要花十五块门票费呢!

为防止他电到我,我主动回避,下个礼拜去眼耳鼻喉医院关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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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GIE:我觉得患者对医生,尤其是看好了病的医生,有对-

权威的信任和依赖感,这个是心理上的,而且会越来越严重。春节前陪我妈去北京天坛医院神内看病,来看那个主任的全是老病人。寒暄问候的,一看就熟悉得不得了。每个月来一次,能不熟嘛。临走,那个一看就是以前当T——~的阿婆,跟主任说,我一个月来一次,你可别让我失望。如果治疗方案不好,我可是要批评你的,你别不高兴,该说就要说,不管你是谁~主任也是一味的点头。现在俺妈也赖上这个主任了,每个月一次,每次连带头疼、脑热、失眠、出汗、食欲如何,每餐吃几碗,每天跑几百米,都主诉一遍.她觉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