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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4月2日

今天,医务处的陈处长找到我,跟我说医院要派人去接脑插钢丝男的家属,他需要跟病人谈谈。

我说,迟了,不用谈了。昨天晚上他自己偷偷摸摸走掉了。也许是害怕付不起医疗费,也许是觉得没什么希望了。

陈处长大惊:"这样的人在大街上走,不要吓死人的啊?!万一他真有什么想不开,出了事怎么办?你去跟110联系一下,看看有谁在街上看到他,赶紧送回来!"我报警了。

我在等待消息。

也许,明天早上,黄浦江里会飘起一具浮尸。也许,明天的报纸上会有爆炸性新闻。也许,我的名字也出现在那个新闻里,我也许就碰巧在那趟列车上。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更也许,今天晚上,他就回来了。我不再会以俯视的眼光打量他,我愿意拥抱一下他,这本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做的。

上天保佑他一切都好,否则我终生都会受到心灵的煎熬。

4月5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终于相信报应这句话了。以前以为报应是来世的事,我既然没有宗教信仰,又不信鬼神,我就无所谓修不修来生了。今生能过得不错就很好了。

同志们哪,今生也得今生修。

早上二师兄一台手术,他又在和美小护开黄腔。不过最近一直是美小护在戳他。他拿着双极和剪刀,吸血器拿不住,跟美小护说:“快,帮我吸一下。”美小护顺口就来一句:“上面还是下面。”二师兄坏笑着说:“上下都要。”美小护一边帮忙一边说:“这世界就是不公平,鲜花和晚饭归你的女演员,而脏活累活都归我。”二师兄问:“你不爽?实质都在你这。”美小护说:“爽得不行了。”

我都听不下去了。

全麻就是好啊!多大的手术都不误打情骂俏,不似我同学做的是眼科,每天都忙着跟患者斗智斗勇。他们是局部麻醉的,患者还看得见,老师带学生的时候,都要做障眼法、移形换位大法和屏气法,还要学演

员的眼神交流,眉目传情。他们开刀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怕给病患闻出味道,知道开刀的不是老大夫。据说有个病人在手术结束后对主任说:“主任啊,我非常感谢你。虽然我知道不是你开的刀,但感谢你在旁边的指导。我看见你使眼色了。”主任哭笑不得。

我们这里就是自由世界。

下了手术台准备下午的科会,正好看到急救中心一片喧闹,我和二师兄奔去看看。

冤家路窄。

上次那个赔款一万,打了小蕾的病患家属一帮人在门口跟护士说啥,小护士正手忙脚乱地接过救护车送来的病患。

二师兄走过去一看,就问:“谁让你们收的?”

小护士是新人,不明就里。“退回去,不要往我们这里搬。你以前在哪开的刀还回哪去。”

病患家属泪流满面地求:“大夫,就是那个医院跟我们说他们没办法,得送你们这里。”

二师兄眉毛一上挑,表情极其嚣张得意:“我们也不行啊!我们是骗钱的呀!我们没有医德的呀!我们水平不好,这不是你们说的吗?你们找高明大夫去吧。”

转身跟小护士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样的你都敢收?没被打过是吧?没多久前,他们刚打跑一个你这样的,破相了。你要是收了,你负责救啊!”

小护士吓得赶紧松手说,我不认识他的呀!跟我没关系!

家属一听,就跪下了,抱着二师兄的脚不撒手,哭得昏天黑地。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内心的快意,没法用语言表达。我可以一点不羞愧地感受到,这一刻,我的确一点都没有同情心,只感到现世报这种事情还是有的。而且我可以判断,他这是二次出血,应该是上次的血块没有拿清。

二师兄冲保安说:"快快!这帮人,得赶紧弄走。留这里等下死门口还不知道要赔多少呢!”保安开始劝人离去。家属抱着二师兄的脚不撒手。

二师兄拔出被拖住的脚,用手掸掸裤腿,走了。

旁边看病的人群情激愤,有人拿手机拍下这个场景说要明天见报,医生见死不救。还有人追上去问二师兄:“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要投诉你!你太不像话了!一点人性都没有!”

二师兄礼貌一笑,翻过牌子给病患说:“我叫霍思邈,欢迎投诉。我的医生编号是1082。”

我追上二师兄说:“这样会不会太危险?”

“天叫他亡也,不是我叫他亡也。天下最不能得罪的人之一就是大夫。大夫能杀你也能救你。”

“投诉你怎么办?”

“不就扣奖金吗?那几个钱,不要就不要呗。我多开几盒药,多做几台手术就回来了。羊毛最终还不是出在羊身上?”二师兄回身环顾四周说:“你以为,这里的一草一木,大楼设备,那么多的后勤,都是自力更生长出来的?哪个不是我们医生护士挣出来的,哪个不是从病患头上挤出来的?切!”

科会的时候,大师兄迟到了。进门就说:“对不起,我刚才,接了个病人,我想,你们所有人都要怪我了。我也不想接的,可他们抱着我的腿不起来,磕头磕破了,我就……”

我立刻联想到大师兄的太太,头顶那片炫目的紫色。我相信,大师兄的不忍也来自家属的磕头。

二师兄立刻站起来说:“农夫和蛇的故事你听说过吧?你不怕他到时候反咬你一口?这个人和他的家属什么德性你没看过啊?他们现在这是求到你,用不到你的时候马上翻脸,我告诉你,下一个打的就是你!

刚打完左脸,你右脸就伸过去。”大师兄一副夹心饼干的痛苦状,求援地看着主任。

全场静默。

主任思忖良久说:“他现在什么状况?”“脑溢血,量比较大,出血部位比较深。现在的片子还是两个小时前在另一家医院做的。”

“再做一张吧,准备手术。”

没一个人站起来,除了大师兄本来就站着的。

老主任叹口气说:“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是平等相对的。投桃报李,滴水之恩涌泉报,礼尚往来,这些故事,如果是司空见惯的,就不用几千年来提出来歌颂了。很多时候,你的付出就是没有回报的。医院尤其是这样一个地方。患者到我们这里来,就是解决问题的,你解决了他的问题,这是你作为医生应该做的,你解决不了他的问题,虽然不至于挨打,但人家质疑你也是无可厚非。我们和患者之间占有一个信息不对等的优势,有时候也是劣势。你的判断哪怕是正确的,可他病痛没有解除,他就是不认同你是个好医生。

“有的乡下人,有时候你觉得可憎,因为他们无知,他们愚昧。

可你们想过没有,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直来直去的。你治好他们的病,他们感谢你,你治不好,还收他们的钱,他们不理解,自然要来闹事。一万块,对我们城里人来说,不是个大数目,但对很多穷乡

僻壤来说,得干多长时间才赚得出?他们过激,是因为他们心疼。他们不懂礼数,是因为我们不够温和体贴。我们这里坐的每个人,你们自己想想,你们和患者说话的时候是平等对待,还是居高临下。你心平气和地解释给他们听,还是表现出不耐烦?你的态度,就是人家对待你的镜子。

“也许你们觉得我不帮你们说话。其实不是的。我是想,冷漠是一种传染病。别人对你冷漠了,你心情不好,就把这种冷漠传播出去,这个社会就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没有一个人能感受到温暖,每个人都在抱怨。其实相反的,温暖这个东西,也是传染病,你对一个人好一点,别人也会对你好一点,也许会传染给下一个人,这样的人多了,社会也就温暖起来了。我们是做冷漠的传播者,还是做温暖的一个起点?”

医生拿来刚才照的CT片子给主任看。

“我这里有个故事,但我现在不跟你们说,没有时间。这个人,还是要救的。这个手术,我做。但我现在年纪大了,需要两个帮手。”

两个教授组长站起来说,我帮您吧!

主任看了一下说:“我自己点吧!我希望霍思邈和郑艾平做我的助手。”老主任看着我和二师兄。

我俩无话可说地站起来,跟他走。

官大一级压死人。在他脚下混,不得不低头。

一声叹息。

网友:想想美国,为什么医患矛盾极少呢?第一当然是因为医护人员态度好,给你充足的时间让你问所有想问的问题。医院也经常寄有关医疗常识的文章给你,普及老百姓的医学常识。

第二,因为医疗保险制度。你去看病支付很少一部分钱,其他由保险公司支付,这样患者就不会有太大压力。而保险公司有专业人士把关,对医生用什么药会审查,所以医院和医生都不会乱来。

六六:我个人在国外生活,我的感受是,国外的医生有绝对的权威,他的话是不容你质疑的.你只能谦卑地去询问。.他面对的病人少,也会耐心答你。中国这边,病人比医生专业,医生很多时候听病人的。病人要开什么药,他们就开什么药。

找找感觉:我母亲心脏不好,带她去看熟悉的医生——一个上海前三名医院的心内科主任,老年病也没什么根本的办法,主任根据母亲长期用药不能控制症状的口述,给她换了种药。

母亲一听药名。马上说:不对,以前给俺看病的医生从来没给我开过这种药!主任说:您不是说用了很久药都不见效么,所以给您换种药。

母亲:我一直在那个医生那里看的,他没让我换药!主任无奈地看我一眼,我赶紧给母亲使眼色。好言相劝,母亲总算去拿药了.结果拿到药.母亲二话不说又跑回主任办公室:大夫.你开的药我不能吃!有太多副作用!主任愕然:我给您开的药应该是副作用比较小的。母亲:你看.说明书上都写着呢!主任:哦,说明书都会这么写,您不用管它。母亲:那不能这么说,既然说明书写了.那就一定有问题i主任又无奈地看我一眼:看来识字也不好!

六六:找找你说的笑死我了,你娘和我娘有一拼。我娘开完刀说头疼,怪医生赵耀没开好。赵耀让她量血压,一看是血压高。赵耀问她,我开的降压药你按时吃了吗?我妈说,我一颗都没吃。赵耀说.你不吃,血压上去了当然会头疼。我妈说,我不能吃,你给我的是砒霜,说明书上说,这个药进入肾脏连洗肾都洗不掉的。

赵耀无可奈何地说,那所有的药都这样写的,孕妇和肾功能不全者慎用。阿姨你吃没事的,听我的。

我娘将信将疑地吃的,边吃边跟我说,你跟赵耀讲,我有事情就找他。

赵耀答:我二十四小时关机,你有问题随时打我电话。

我当时觉得,当医生,根本就是卖给这个职业了。我娘这样的病人要是多几个,医生们基本都会过劳衰……那个字,我避讳,就不讲了。

网友:不知道我的这个例子对六六有没有用:我的家庭医生,女的,是个香港人,虽然态度专业,但还是能让人感觉出骨子里那股高傲,她的笑没有一点热气,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大陆来的移民。去年她查出了癌,后来找她看诊,一下子姿态放下来了,亲和多了。人也是要经受痛苦才能去亲近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