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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护蛋”计划

关一日和李保罗的稿件终于见报,足足用了三个版面。不多久,《焦点访谈》跟着线索去挖了好几条地沟油生产线。市长王闻声甚是欢欣鼓舞,特地把傅云鹏叫去夸奖:“你们这个记者关一日啊!非常有眼光!而且有胆识!怎么,我听说他腿都断了?”

傅云鹏低声答:“断腿的是摄影记者,文字记者在被黑作坊追杀的过程中,怀孕的孩子掉了。这一战,损失也蛮惨重的。”

市长大力拍了一把桌子:“好!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什么样的新闻素质!这样的记者才是我们新闻宣传的脊梁骨!优秀事迹要大力宣传!大力报道!这个记者,我要见见他!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有新闻理想的人了!我以前见过吗?感觉没见过,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傅云鹏呃呃了半天,递话过去:“关一日同志,其实就是上次您批评的郑雨晴同志。您当时批复,要让她转岗,我们考虑到年轻人,以教育为主,就……让她戴罪立功。”

市长莫名其妙地看着傅云鹏:“她犯了什么错误要转岗?”

傅云鹏哭笑不得:“可记得上次PC事件了?”

市长想半天说:“哦!我记起来了!年轻人,错误也犯,改正错误也快!上次的报道,的确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但这次的报道在全国范围内有极大的影响,一功一过,相抵。让她恢复岗位吧!”

“所以说,响鼓还是要重锤。没有您的敲打,这孩子很难有今天的成就啊!当年您骂她骂的,也是狗血喷头得很,小姑娘为此哭鼻子哭好久。”

市长哈哈大笑说:“小丫头,面子薄。领导批评她,那是帮助她进步。葡萄怎么变成葡萄酒的?雪菜怎么变成雪里蕻的?那就靠践踏践踏践踏!她现在,正在通往葡萄酒的路上!好酒几年后就出窖啦!”

这组新闻获得中国新闻一等奖,郑雨晴当选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李保罗成为当年市级先进工作者。江州市成立了专项治理小组,一举捣毁市里数个制油贩油的黑窝点,小顾被抓了。

外边热烈喧嚣,家里惨惨凄凄。赞誉和褒奖,其实都是虚的,痛苦和打击却是实实在在—孩子没了。方成妈心疼不已,但还得听着许大雯的埋怨:“两个孩子不懂事,你这个过来人怎么也不懂事?还帮着他们瞒着!”又说,“像这种危险的采访,你大人知道了就不该让她去!这下好了,身体亏得吃人参都补不回来!我女儿遭罪了!你家儿子反正不用受苦!”

方成妈咬着牙,只叹气,不吭声。全国,全省,全市,郑雨晴得了一奖二奖三奖,她的心却跟挖肉一样的疼,看不出一点喜悦。捧着证书奖状回家,都偷偷摸摸扔柜子里,不让吕方成看见。连她自己都不想看—这些荣誉,是她孩子的命、李保罗的腿,和小顾几年的徒刑换来的。郑雨晴再上江心岛,那些曾经当她是血亲的朋友们,吓得转身就跑。小顾的老婆,一没了生路,二没了脸面,带着白血病的女儿,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郑雨晴去了她家三次—屋门大敞,一片败象,以前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鸡鸭笼子,就那么孤寂地空旷着。谁都不知道,郑雨晴,后悔得,真希望自己从没去过那个三省交界的地方。

郑雨晴顺理成章评上了副高职称,成为全社最年轻的副高。

方成银行的小屋分下来,面积不大,两室一厅,但这是方成和雨晴俩人自己的小窝,可以堂堂正正夫妻生活了。

住进去第一晚,吕方成关了卧室门,郑雨晴赶紧关了灯,俩人摸黑上床。

吕方成突然醒悟过来:“这是咱俩的家,干吗要关门呢?不行!我得把门开开!”

吕方成昂首挺胸去把卧室门开了。

郑雨晴也醒悟过来:“咱俩都结婚了,干吗要关灯呢?现在哪怕旁边站着人看我都不怕!咱是合法的!”

俩人又把灯开开。

对着敞开的门,站在雪亮的灯光下,小两口却尴尬了,妈的,以前偷摸的搞成习惯,现在堂堂正正,倒不知道怎么办事了。最后,还是关了房门关了灯。

郑雨晴叹口气,环顾暗黑的四周:“我老觉得,周围有好几个小家伙跟着我。我好造孽的。”

吕方成抚摸着郑雨晴的头发说:“过去的事,不再提。我们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孩子,就一门心思直奔这个而去吧!”

但是,他们突然发现,孩子不是你想要他就愿意来的。小半年了,环环空靶。

结婚前月月怕出意外,郑雨晴大姨妈驾到,欢天喜地,第一时间给吕方成发短信:“北京喜讯到边寨。”解除警报!吕方成顿觉一身轻松。现在反过来了,郑雨晴清晨从厕所出来,一脸沮丧。吕方成一阵懊恼:完了,上个月又白干了!脸上还得装出一副没所谓的表情,安慰雨晴。

“奇了怪了!意外时时有,计划完不成?估计是……”

吕方成赶紧张开臂膀邀请说:“频率问题!必须加大力度和密度!来!”

郑雨晴离他八丈远:“以后要做一个有节操的人!节约操练,子弹省着点用,非排卵不操练。懂?”

吕方成想想,好像也对,可又觉得自己挺委屈:“求安慰,抱抱总可以吧?”

郑雨晴轻轻拍他一巴掌:“不行。哪回都从抱抱开始的,你止得住吗!”

禁欲令的同时,雨晴又颁布一项健身令:“强我体魄,壮我中华。”小夫妻贪睡早上起不来,她就每天晚上拉着吕方成去街心公园绕圈跑。街心公园绕一圈,大约五公里。出校门好几年了,吕方成早已小腹微挺,昔日的六块腹肌集中变成一块。郑雨晴也不比他强多少,第一次跑,其实两个人是在挪。吕方成喘着粗气扶着栏杆说:“五公里怎么这么长!”

郑雨晴累得不想讲话,但还鼓励:“将一窝,你跑不快,小蝌蚪速度必定也慢。要不能回回关在我大门外边?多跑跑就有成效了!”

成效确实体现在速度上,原先绕一圈一小时,后来只要半小时。小两口一心二用,脚下跑着,脑子想着,一个构思稿件,一个脑补报告。一圈跑下来,俩人活儿也干得七七八八。

吕方成因为这跑步的速度,曾经发生了两回大事。一是银行系统跑马拉松,吕方成轻松就夺了冠,二是抓了一个毛贼。

可惜郑雨晴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高飞毅然放弃了国有上市企业的肥缺,投身创业大潮,没过多久就结婚了,新娘子吴玲身披白纱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娇羞又骄傲地挽着高飞的胳臂,接受众人的祝福。郑雨晴盯着那个浑圆的大肚子,突然觉得眼涩心酸。吕方圆也结婚了,当年就干脆利索地生个大头儿子。方成妈边准备小衣裳边嘀咕:“大麦不熟小麦熟……”收拾好这些小铺盖,她搬去女儿家长住,帮着方圆小两口带孩子去了。

雨晴掐着指头算了算:“哎妈呀方成,你家妹妹这儿子,也是先上车后买票的!”

吕方成闷闷地说:“大惊小怪吧,现在也就在你家拿这算个事。”

郑雨晴现在看到人家怀里的小婴儿,眼神变得馋痨痨直勾勾的,恨不能把人家孩子挖到自己怀里。方圆儿子的满月酒上,雨晴抱着这个孩子亲来亲去亲不够,一顿饭根本没撒手。还有一次从吕方圆家回来,婆婆让抱一个冬瓜走,郑雨晴抄着孩子就回家了,吕方圆追到楼下才把儿子截回来。

吕方成忍不住责怪:“你好歹掩饰点,你现在恨不能上街抢劫了。”郑雨晴幽幽地来一句:“好多人贩子,其实不一定是要卖孩子,搞不好是爱孩子。”

郑雨晴每年1月2号早上八点到单位计生员那里领生育指标,但年年到12月31号,造人计划都落空。眼见得郑雨晴二十八了,许大雯开始着急:“你肯定是小月子没坐好,赶紧去医院开点药补补身体。”

结果,医生瞄着化验单说:“你双侧输卵管粘连堵塞。”

流产给郑雨晴的身体带来很大伤害。现在,她必须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买单。

医生问雨晴:“今年多大了你?”

“二十八。”

医生唰唰开处方:“幸亏是二十八,你要是三十四岁……”

吕方成恭维:“那您也是有办法的!”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那个岁数再想怀孩子,就是火星撞地球的概率了。去,先通输卵管。做这个很辛苦的噢。”

郑雨晴赶紧大声说:“我不怕辛苦!”

雨晴从此每周去医院通输卵管,脸色惨白地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中药,在家天天煎熬。在满屋弥漫的中药香味里,郑雨晴把新婚照片和油画全部摘下,换成满墙的招子图。

吕方成下班进门,抬眼看到客厅里贴一溜胖娃娃,以为自己走错了门。见到郑雨晴在餐桌前喝中药,才放心进门。

进卧室他又吓一跳,床头贴着一溜稀奇古怪的催生帖安胎符。见到雨晴一副等着点赞的表情,吕方成菊花都紧了:“你把家里布置得神神道道的,好瘆人的!”

郑雨晴得意:“会不会夸人啊你!这是一派欣欣向荣生生不息的景象。”

吕方成四下看看,点点头:“是是是,不错不错。”

雨晴一有空便抱方圆的儿子回家,进门先给孩子撤掉尿布,随着那孩子翘着小鸡鸡到处撒尿。还不许吕方成拖地打扫,弄得家里臊味驱之不去,连中药味都掩盖不住。郑雨晴还解释:“这是释放欢迎光临的信息。那些四处游荡准备投胎的小鬼们闻着味,哟,此处人家,父慈母爱,安全可靠,甚好甚好!跟着就进家来了。”

“你好歹是共产党员,说出去叫人笑话!”

“我党会原谅我为共产主义创造接班人的赤子之心。宣传先行懂不懂!你们银行开发新的理财产品,也得在报上做广告,上大街散传单嘛!让你妈带孩子再多来几趟,强化宣传一下。我要告诉他们,我这里名额有限,先到先得哦!”

雨晴那副想要孩子恨不得上房揭瓦的猴急样子,方成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宽慰儿媳:“雨晴啊,尽力就行了。孩子有最好,没有也别强求。只要你跟方成这辈子和和美美的,有没有孩子,我都无所谓。”

雨晴嘴上不说,心里反驳:你当然无所谓了,手上抱着外孙子,哪还在乎我有没有孩子呢!

不过雨晴对婆婆的不满,在见到自己妈妈之后,统统就消解了。人和人,就怕有比较。

郑雨晴现在不大愿意回家,一回去,许大雯就给她上课,塞给她各路民间偏方求子秘籍。搞得她精神格外紧张。这次她跟雨晴讲,每天吃一对猪腰子,可以强肾健身。

郑雨晴说:“方成没毛病,用不着强肾。”

“是你吃!男保肝女补肾!女人的胎能坐稳,全靠着那口肾气提着。那些肾气没劲的,弯个腰孩子都能掉出来。”又说,“早吃早好了,活活耽误了几年。”许大雯摸摸雨晴的头发,“你肾是不好,头发没光泽。”

除了这些,许大雯还发布各种生子消息。她妈说的每条消息,在郑雨晴看来,都是在给她颁发生子诏:老同学中谁去美国给儿子带孩子,当研究孙了。谁家姑娘上个月结婚这个月就测出怀孕,谁的儿子要生双胞胎……

“钱惠玲前天上家来发喜蛋,阔气啊,每家每户二十个红蛋!他家大头当爹了,说连着你爸爸也跟着普调一级,当爷爷了。可把你爸爸高兴得啊,跟自己得个孙子似的。老郑,是不是啊?”

郑守富:“你说话别夹枪带棒,同事家里添丁进口,我总不能哭丧着脸吧……”

“那是一般同事吗?她怎么第一站就上咱家来啊?看你一脸的笑跟蘸了蜜似的甜,回头我倒要瞧瞧,钱家那个孙子是不是随你,没头发。”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没根据的话有意思吗?”

“咦,说说怎么了,说说能把没的说成有的吗?我偏说!”

许大雯和郑守富吵完之后,最后总要对雨晴加上一句:“看看人家,怀胎生孩子跟吃蜜蘸糖似的,手到擒来。你怎么就这样难呢?方成那么好的状元基因,你得给人家传下来啊!”

郑雨晴有点心灰意冷。

为了怀上孩子,从来不吃动物内脏的她决定试试清水炖猪腰。不是说偏方能治大病吗?结果雨晴还没吃先吐一回。那满室的猪尿臊味,不比小顾的地沟油好闻。

也是盼子心切,雨晴吐完之后,擦擦嘴,一闭眼心一横,不过是猪腰嘛,我连永刚老婆那碗面不也吃过?

在郑雨晴艰苦卓绝的努力下,终于验孕棒上显出两道浅浅的杠杠!全家人欢欣鼓舞,方成妈知道好消息,忙不迭放下外孙子,洗净双手给观音娘娘上香:“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谢谢观音菩萨保佑,老吕家这下有后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雨晴发现自己隐隐出血,担心是流产先兆,方成赶紧带着她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当头一棒:“什么流产,你根本没怀上。这是假孕,你想孩子心里坐下病啦。”

这次假孕让雨晴隆隆烈烈的求子活动偃旗息鼓,步不跑了,猪腰也不吃了,各种迷信活动自动消失,晚上窝在沙发里她一动不想动,意兴阑珊。人家产后抑郁,郑雨晴,孕前就抑郁了。

同事都不太敢跟她说话,看她面色寡淡地天天趴桌子上,一言不发,时而恹恹地看着窗外,跟她说话都有一搭没一搭的。旁人要这工作态度,刘素英早上去一顿批了,但对郑雨晴不能。因为她不是不会怀孩子,她是在工作中,把孩子弄掉的,全社上下,都欠她一个娃。

可怀孕这事吧,谁都帮不了她。

周末,吕方成推出自行车,冲趴床上不吃不喝的郑雨晴说:“走,我带你去学校转转。”

郑雨晴恹恹地,抬眼看看他:“干吗?”

“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郑雨晴又斜眼看看吕方成:“什么日子?”

吕方成一把把郑雨晴从床上揪起来,任她不情不愿,不高不兴,身体扭成麻花。

吕方成把自行车停女生宿舍外头,拉着郑雨晴的手,满校园溜达,问郑雨晴:“你记得吧,我们那次在这个小亭子?”

吕方成再问:“你记得那次,我们在这个放映厅?”

吕方成又问:“你记得不,我们在四百米操场后头……”郑雨晴头皮都麻了:“别说了别说了,一脚屎!”

郑雨晴的情感和嗅觉,突然就回到了十八九岁的青春时代。

郑雨晴趴在吕方成膝盖上,听他轻轻读诗:“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郑雨晴忍不住和:“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草地上,夕阳西下,霞光一片,将雨晴脸庞映得绯红。

天黑了。吕方成拉着雨晴七拐八绕来到学校体育馆,摸黑进了器材室里。一进门就将郑雨晴抵到墙壁上,像当年那个青涩又冲动的少年一样,热烈地亲吻她:“雨晴,你记得吗……”他呼吸急促,二话不说撩起她的裙子。

雨晴忽然想起,今天是她和方成金风玉露初试云雨的纪念日。九年前的今天,也是这里,也是这个时间。

九年!

郑雨晴这次真的怀孕了!医院化验室门口,拿着那张化验单,对着上面敲的两个字—阳性,看了又看。她喜泪落下。

吕方成恰好发来短信:?

郑雨晴立即回了一个:!

对着医院的化验单还不放心,小两口又在家里用验孕棒试了几次,次次都是两道杠!

吕方成啧啧称赞:“你看看,状元的孩子不一般,上来就是中队长!”

郑雨晴说:“这是我孩子发给我的保护符,我得贴床头一张,告诫你,男色勿近。”

郑雨晴如愿以偿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孕妇裙和防辐射背心。行走坐立一举一动,缓慢夸张,如怀胎八月。刘素英上下打量,意外又欣喜:“哟,我的妈呀!你!”

郑雨晴骄傲地小幅度点头:“打今天起,我宣布我的护蛋计划正式启动!”

总编室主任马上退休。表面上看不过是少了一个主任,但遇上这种情况,报社会对中层干部来一次大挪窝。总在一个口子工作,不免有倦怠感,也会因为人头混得太熟,利用职务之便谋点个人私利。但老傅这次不准备大动,只将刘素英调到总编室当主任,让郑雨晴来接刘素英的班,当新闻部的主任。

报社向来不乏快嘴,啥消息都瞒不了五分钟,老傅要提拔两员女将的消息,很快传开。啥议论都有:有人说刘素英和郑雨晴算是实至名归,能力与职位必须匹配;也有人说老傅咋一点不避讳,两个全是女同志,不免让人产生点联想。

郑守富很开心,他觉得自己受益最大,一个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一个是自己家的亲闺女,手心手背全是肉,嫡系部队这下全都上去了。得到消息的郑守富走路都哼着小调,背着手,将黑公文包拍在身后,轻快地打着节奏,浑身上下透着喜气。

郑雨晴在老傅办公室听到任命的消息,竟面无喜色。

老傅说:“看不出你小郑,这样稳当,喜怒不形于色啊!我的眼睛还是很准的,我这位子,以后肯定是你坐啊!”

郑雨晴很苦恼:“我不坐。”

老傅愕然:“怎么啦?”

“老傅,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不是当部主任的事儿,是请假的事。我要请保胎假。”

老傅震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啊?你真怀孕了啊?”

郑雨晴扑哧一声,又气又笑:“你什么意思啊?社里上下是个女的都怀孕了,怎么我就不能怀啊?”

不怪老傅这种反应,郑雨晴都雷声大雨点小好几年了。

郑雨晴说:“部主任,你另找人。我错一错二,绝不能错三。现在我重中之重,就是生娃。明儿起,我不来上班了。”

郑雨晴转身走了。

老傅在她身后“哎!哎!”了几声,都没留住郑雨晴的脚步。

老傅忍不住叹气:“这孩子!最大的问题是,她永远不按正常轨迹走。”

刘素英非常理解:“去吧去吧!多大的官都换不来一个胖娃娃。”

郑雨晴手摸着肚子:“我觉得吧,当记者不如当妈有成就感。我当记者,一年一个大奖。想当个妈,这一通折腾,多少年!我呀,先把妈当瓷实了,等老娘生完娃再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郑雨晴说的这是理想国境界。基本上,女人一怀孕,跟事业就不沾啥边儿了。怀胎十个月,哺乳六个月,小蹦豆子两三年,说有去无回夸张了点,但从孩子落地一直到上幼儿园,当妈的就围着奶瓶锅台转吧。

刘素英告诉她:“事业这种东西,是留给女绝户的。你看世界领导人一出来,男的都是携一个老婆带俩孩子,还跟一条狗,那是成功男人形象。你再看看成功女人,赖斯、吴仪、朴瑾惠,你见过几个女领导领着丈夫带着孩子还拖着狗的?”

郑雨晴不寒而栗:“我以后还是老实在家带娃算了,事业,不要了!以后就指着我们家方成了!”

郑雨晴前头刚放弃事业,转身就后悔了。因为张国辉从摄影部换岗到新闻部当主任,成了郑雨晴的顶头上司。一想到那张雀斑脸,黄黑龅牙,满身烟味儿加三角斜眼现在天天管着自己,郑雨晴就咽不下这口气。

张国辉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收拾郑雨晴。

郑雨晴夜里孕吐,折腾得死去活来,天亮刚睡没多久,部门电话就到了:“主任让你来开会。”

郑雨晴:“我请保胎假了。”

电话里声音有些畏惧又有些犹豫:“部门没批。”

郑雨晴噌地热血就涌头了。她又开始吸气吐气调息大法,尽量不让声音颤抖地回一句:“批不批的,我就歇了,扣工资好了。”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张国辉恶心得让郑雨晴能立刻犯孕吐的声音:“雨晴啊,这可不是扣工资的问题,翻遍《劳动法》,没保胎假一说啊!我们部门现在实行新政,开始考勤,有规章,10次缺勤就开除。你点个卯,爱去哪去哪,但早晚,你得到啊!这,我已经很照顾你了啊!今天早上,算第一次缺勤。”

如果不是有孕在身,郑雨晴可以做到直接揣着锤子去敲那个死不要脸的头。妈的,等老娘平安把娃生下来,我要你死!

郑雨晴趿上布鞋,顶着一张跟张国辉一样的雀斑蜡黄脸,往单位奔。

冬天,办公室里供暖,外头冰天雪地。以张国辉为首的烟枪们,足不出户,公然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郑雨晴前脚把窗户打开,后脚张国辉就关上。

郑雨晴懒得搭理他,就坐在窗边继续开。

办公室里其他人受不了了,跟郑雨晴说:“雨晴同志啊,北风那个吹,雪花也快飘了,老这么开窗,我们还能忍,你肚子里的孩子,会冻病的呀!”

郑雨晴说:“屋里烟味太大,我受不了。”

有些男同事不好意思打个哈哈赶紧把烟掐了。可张国辉故意把烟往郑雨晴的方向吹,眯缝着眼,一脸邪邪地挑衅:“大家都是做新闻的,苏丹红你们做过吧?毒奶粉你们做过吧?地沟油,小郑,这个是你自己做的吧?生活环境都这样恶劣了,处处是毒药,室内空气太干净反而不好,反差太大容易生病。我呀,我这是牺牲我自己的健康,给孩子提前放放毒,相当于打预防针,孩子一落地,顿时有久违的亲切感!吃吗吗香,连奶里,都是一股熟悉的叔叔的香烟味道!哈哈哈哈!”

对这种把无耻当有趣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逃避。郑雨晴二话不说,自己拎着电脑站在走廊的窗台边干活。大冬天的穿堂风,又吹得她手脚冰冷鼻涕直淌。

待到雨晴怀孕五个月,身体越发臃肿,上公交车成了她的心病,好像是撞运气。运气好点,一上车就有人给她让座—大多都是为人母的女人;运气不好就要命了,她挤在人堆里,被人推来搡去,手都不够用了,又要护着肚子,又要抓吊环,还得护着自己的包包,几次都差点摔倒。前后左右的小青年,对着她这位大龄孕妇熟视无睹。司机连着开几遍小广播:请给需要的人让个座。根本没人起身,甚至还有人冷漠地说:“你上一天班我也上一天班,哪个不想坐下歇歇!”“就是啊,一块钱还想多舒服?想舒服你坐私家车嘛!”

郑雨晴经常好奇,在动物世界里,一头怀孕的母狮子或者母狼,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人的世界与动物世界相比,哪个更残酷?

雨晴这天下车,鞋子给踩掉了,站在路边,踢踏着,想蹲下去提鞋,可是包啊围巾啊,背带裤带子啊,轮番往下掉,肚子也大了,没那么灵巧,正自己懊恼着呢,被从后面赶过来接她的吕方成看见了。

吕方成不声不响蹲下去,给雨晴把鞋跟拔上,把鞋襻系好,搀扶着郑雨晴往家走。方成的手里,是俩素菜包子。郑雨晴跟饿狼一样,接过包子就往嘴巴里塞。刚吃完,又吐一地。

第二天郑雨晴下班,报社门口停了一辆崭新的没上牌的丰田花冠。车门一开,下来翩翩公子吕方成。

郑雨晴狐疑地看着吕方成。

吕方成做个请的手势,给郑雨晴接过包,拉开车门。

郑雨晴坐车上问:“哪来的车?高飞的?”

“咱家的。我刚买的。”

“多少钱?”

“十万出头。”

郑雨晴一把捂住嘴:“你疯啦方成,十几大万一笔花掉!咱以后不过日子啦!”

吕方成说:“能挣会花才是经济的良性循环。放那里光看不花,那不叫钱,叫纸!再说了,你是我媳妇,给你花我愿意。以后我天天接送你上下班。咱孩子,不能受挤车的罪。”

郑雨晴感动地说:“我觉得,买个小QQ什么的足够了……”

吕方成装成生气的样子:“小QQ?你打我的脸啊?你是我花十万块买来的老婆啊!这样的老婆能坐QQ吗?!你等着,不出三年,花冠给你换成凌志!”

从此吕方成一天四趟接送雨晴上下班。那时报社里有私家车的人还不多,吕方成这个举动,实在给雨晴长脸,在家里见到郑守富,雨晴的头又一次抬得高高的,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