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宋江自那日鲁达疯死之后,便邀吴用入内议事。二人密室对坐,宋江长叹一声,隐隐的流出一行泪来,道:“军师,你看大事如何结局?”吴用默想一回道:“但凭天数。”宋江道:“依我看来,天之亡我,不可为也。先生作速为我划策。”
吴用又沉吟良久,目视宋江,将中指在桌上书一“走”字。宋江摇头道:“这个断断不可,我一走如何对得住众兄弟。若挚了大众同走,官军必然追来,仍与不走何异。”吴用道:“兄长且去,只要我不走就无害了。”宋江道:“这便更荒唐了,岂有我得保全,先生受累之理。”吴用道:“兄长且去,小弟见机而作。至于众兄弟,亦只好付之大数而已。”宋江道:“还有一事甚难,我此刻单身出走,老父在堂,断难窃负而逃。若不禀知老父,于心何忍;若说明了,老父必然牵挂,如何是好?”吴用道:“这也只好从权。太公面前,万无说明之理。兄长且去,太公如果问起,总说兄长在前关就是了。”宋江道:“我兄弟老清,与我同胞,此刻远别,须得告知他方好。”吴用道:“这个更可不必,兄长且去。老清是纯厚人,易于安慰,可以放心。”宋江道:“万一事变,这些儿郎们我不能照顾,如何是好?”吴用道:“古人说得好;慈不掌兵。兄长且去,此刻非慈悲之时节了。”宋江浩然叹道:“盐山情形,据朱仝、雷横说起,十分兴旺。如果如此,尽可去得,我且先去。”
吴用道:“兄长须带一人同去,以便沿途服侍。我看兵目中史应德,乃是小窃出身,兄长带去大利。出后关时,也省得告知燕青。”宋江称是,急忙收拾,带了史应德去了。故尔梁山内外寂无知觉。
且说宋江同史应德由洞内曲曲折折爬出洞外,只见一片乱石纵横。幸喜史应德窜山摹涧,如履平地,一路扶掖了宋江过去。过得乱石,又是一道山隘,两边陡壁,中间仅有只身可过。过了山隘,又是细路一条,两边都是深塘及烂泥潭。又接着一片荒山,四围榛棘。宋江到了此处,时已黄昏,便道:“今夜无处栖身,怎好?”
史应德道:“渡过此山,山脚下便是运河。更喜昏黑渡河,无人辨识面貌。渡得运河,那岸便有宿头。”宋江依言,随了史应德,跨过荒山,早已昏黑,不辨人迹。
史应德敲火觅路,到得河边,茫茫白水,无船可波。宋江立在岸边,踌躇无计,想了半晌道:“我竟昏了,此路戴院长进出多次,曾说自造一只小船,藏在山洞里,今日何不取来一用?”史应德也恍然大悟,便去寻着了那山洞里的小船。宋江上了船,史应德划船,平平安安,稳渡中流,登了东岸。
宋江与史应德上岸,黑路中又行了一程,遇着一个小小桑村。时已夜半,那些人家尚在绩麻,灯火未熄。史应德上前去敲一家的门,里面一老妇人问是谁。宋江答言:“过路客人,特来借火,恳求方便。”那老妇人来开了门,宋江同史应德进去了,故意坐着与老妇扳谈,方知此家只得一婆一媳居住。宋江看他情形朴陋,是真实乡村人家,料不致踏着什么机关,便取出二两来重一锭银子,“告求老奶奶造饭借宿。”那老妇接了这锭银子,欢欢喜喜的应允了,便与媳妇去厨下烧茶煮饭。
须臾间搬出来,请宋江主仆吃了。
宋江深恐露出破绽,只推害眼,背灯光坐了。吃了饭,又推困倦,那老妇急忙让出床铺,宋江先去睡了。史应德也进去睡了。婆媳自在堂前绩麻。宋江心虚胆怯,那里睡得着,只听得隔板壁有人说话道:“这遭天下太平了。宋江那厮何等了得,今番也要吃张将军拿了。”一人道:“宋江到底为射瞎了眼睛,一路倒运,直到如今。看来凡有一人破了相,终不讨好。”一人道:“若拿着了宋江,把来千刀万剐,方泄吾恨。那年我外祖家好端端住在沂州安乐村,吃他杀得不知去向,至今提起来头发直竖。”宋江听了这番话,分明如卧针毡,周身冷汗,心中跃跃,提起了耳朵,离着枕头三四寸,听他们说,却渐渐说到别件事去了。须臾间,堂前婆媳熄灯就寝,四邻亦寂静无声。宋江提心吊胆,如何睡得着,望到窗格微明,一硌碌爬起来。喜那乡村人家起早惯的,那婆媳两个早已起来。宋江托言赶路,向那老妇讨些汤水茶饭,道声打搅,同史应德走了。一路平安,无人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