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公道:“尔等贤民,不是要本县扬显于亲友,是要本县损民辱亲。但尔等贤民,俱是真心,可念本县忠于君,爱于民,故有保留之意。设若朝中卢贼闻知,反疑本县买嘱民心,违悖圣旨。万一这个奸贼启奏一本,说我梅某收买民心,藐视皇上,不遵国体,欺君不趋朝觐,龙颜一怒,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矣!众贤民若让本县进京赴阙,朝视龙颜,就是杀身之祸,也得个扬名于后世,足感尔等全我梅魁显扬之名,不为枉世。”
梅公说到此处,众人啼哭道:“老爷所论极是,小民等怎敢陷老爷于不义。但老爷去后,再没有似老爷这样消廉正直无私青天,这是小民等无福。遵谕便候老爷荣升。只办得清香跪送,设长生牌位供奉,如同是老爷一般。”梅公道:“怎生受你等厚爱。”又重新吩咐一番好话,于是众百姓方才起身,悲哀而去。
梅公含泪退入后堂,夫人、公子方才拜别,两下各自含泪。夫人、公子上轿登舟,众家人一同回常州。这且不表。
单言梅公在衙内,与苍头梅白收拾行李,且自安寝。又传值日的衙役,进署安宿。一夜晚景不提。次日早晨,梅公吩咐打轿,传听事、书吏,各用名帖往拜上司与乡士老爷拜辞。书吏回禀:“俱已伺候。”梅公上轿出衙拜客,非止一日。那日新官已到,梅公即便交卸了仓库、城池、案卷等件。一来是梅公内升,新官不敢刁难;二来梅公并没私弊,因此不费艰难,三五日一概交清。交卸之后,到第三日起程进京。众百姓等已备下万民衣伞等物件,送与梅公。跪下满街百姓,好不热闹。只见家家户户,点烛烧香,都写着长生牌位。
众百姓将万民衣献着,万民伞撑着,梅公正走,众百姓不舍,都拥送城隍庙内。庙僧迎接梅公进庙,拈香拜神已毕,众百姓把万民衣与梅公穿上,又将靴子换了,将酒敬过三杯,百姓们叩首而哭,甚是悲哀。梅公道:“众贤百姓请起,待本县这里拜谢辞行了。”众百姓还拜于地下道:“折杀小民。”梅公方才上轿出城。
梅公自己将行李收拾停当,只见那城上司乡绅,早在十里长亭等候送行。又见那些百姓,办席如山,都是饯行之人。不多时梅公到,众百姓迎下亭来。梅公望见,慌忙下轿,在这旁一躬到地道:“卑职有多大职分,怎敢惊动列位大人并诸位老先生。”
众上司一齐上前,扯住了梅公的手道:“老先生荣任,弟等当为老先生饯送,何必过谦。”于是拥进亭中,梅公不得已,勉强饮三杯,又说了多少趋炎附势的话,方才起身。梅公俱已一一谢过。又见城乡绅也恭敬三杯散去,然后众百姓都一齐叩拜,也捧着壶敬奉三杯。梅公道:“众百姓请起,本县领尔等盛情就是了。”梅公见众百姓跪拜于郊外之地,只得也连饮三杯,说道:“怎忍与尔等分别?争奈圣命在身,故不得已而去。尔等回家,各宜敬父母,务习本分,以耕读为事,不可闲荡奢华。”众百姓道:“不敢不遵老爷金谕。”梅公方才洒泪与众百姓分别。有诗为证:
依依东鲁十余秋,心正民淳倚邑候。
恨无替得端方宰,辜负贤民为我留。
不言众百姓分别,各自回家。单言梅公与梅白主仆二人。若是别个,便觉凄惨;梅公平日生性好静,就是在任,所做十数年官的时节,那一日不是早起晚眠。
那一日在路趋行,见面前来了四匹牲口,上骑着四个大汉,都穿的是公役服色,迎着梅公轿子,离不多远,一见梅公便问道:“请问一声,老爷从哪里来的?”梅公道:“我们是山东来的。”那四人一齐跳下牲口来,又问道:“爷们知道省城梅大老爷,可曾动身否?”梅公道:“是那个梅公大老爷?”那人道:“山东济南府历城县内升吏部都给事。”梅白道:“这不是梅大老爷吗?”
那四人就把牲口拴在路旁树下,赶一步向前,叫轿子且住着:“俺们有话禀老爷。”当时轿夫将轿子住下。那四人在轿子前跪下,叩禀道:“小人们是本衙头接衙役,叩见大老爷。”梅公道:“你们是吏部衙门差役来迎接的么?”
四人一齐跪下道:“是”。梅公道:“这途中无事,尔等与我前面寻有僻静房子,我有细话问你,不可扰乱。”四人叩头答应:“是”。站起身来,在树下解了牲口,正欲前行,梅公又叫住下,吩咐道:“你等不可大惊小怪,吓开店之家。”四人答应道:“小的们晓得。”方上牲口,齐往前行,找寻了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