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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紫燕衔泥二月时,先生失馆竟何为。

仲尼有道终归鲁,孟子无心肯事齐。

卖剑只因嫌价少,弹琴应为识音稀。

鸾凤暂出丹山外,要借高梧第一枝。

世上万般生意,唯为人师者尊重无比,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礼拜的,止得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至于人家一请先生进门,就是朝夕供养,犹如敬重父母一般致意,那一个敢怠慢着他。所以为师者,当尽自己的学力,尽心教训,方不有负东家一片致诚的真心。如今,先生未到得六个月中旬,便思量钻谋下年的书馆。一闻某处是个好东翁,供奉极盛,馆谷极肥,便心里梦里想着,务必央人去讲,略有一面之熟,便去挞面皮,求荐书。谋得到手,初然坐馆便勤勤谨谨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其下人,极其宽厚,叫小使小官、阿哥、大哥,下人无不欢喜。待学生,就是帮闲的奉承大老官一般举动,无不逢迎之意。直至过了端阳,半年束脩到手,下半年便又不同了,诸般都懒散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终日往街坊打听某处有好馆,又去钻谋了。所以,有恒业而无恒心,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尴不尬,误人之事,最为可恨。

如今且说个请先生乡绅,这官宦住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姓江,名字五常,官居侍郎。只因无子,半百之年便告了致仕 [1] 。大夫人无得生长,连娶了六个美妾,越着紧越没影响了。又曰:“花多不得子,寡欲多生子。”有了六七个妻妾,一夜一房,尚且轮流来也是疏懒的了,还经得空了几夜不成。大夫人又道:“你年过半百,也算是老年的人矣。看了这般光景,子息不能数了,还须查看同房,该应继立嗣子一个,免得一有差池,这万万家财被人抢去,又无后代,悔之晚矣。”江公道:“夫人之言有理。”遂将胞弟次子江文,择日请亲承继过来。

这江文方得九岁,正要紧读书之际,江公遂将要请先生一事对亲友说知,那荐书雪片一般来了^江公为难,听分上一个也不成,遂着家人往余姚,打听近时宗师考在优等生员,请一个来。家人领了主人之命,径到余姚往学里去查。有一个孔良宗,乃提学岁考批首,也有馆的,因东家止得一个学生,是独请的。不期学生得病而亡,正失了一个肥馆在家叹息,却好遇着江家差人来请,十分快活,厚款来人。次日收拾起身,同了家人一路而来。才下得江船,开得几丈路儿,却遇潮来,满船之人都道:“顺流利市。”来到江家,见了主人,相见甚欢。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乐之处: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自身在馆坐无罪之牢。守了一年才得释放归家,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好生快活。未及一月又要分离,正是才得相逢又别离。

且说江公,见先生笃实沉静,便已放心。打听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门同年学道,又是相知,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因便耍耍回来。带了几个家人,两个小使,动用之物无所不有,别了妻妾,到书房别了先生,一径而去了。这些家人媳妇并同小使丫头,一见主人出门,一似开笼放雀的光景,都往门楼下顽耍去了,连书房中茶也没个人拿。大夫人着那服侍扬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茶送到书房中来。先生看见道:“有劳姐姐送来。”素梅道:“这些小使,但是老爷一出门,他们都去白地了。无人在内,着我送来。”先生道:“多劳你了。”

去不多时,只听得里边一路儿欢笑出来,都往前厅去了。先生听见,便问江文:“是什么人这般欢喜?”江文立起身来往外去看。连学生也不进来了。先生见江文不来,要去叫他进房读书,走出房门往厅后张看。这一张,弄得一个老实先生反做了虚花浪子,一时轻浮起来。只见六个美人生得:

媚若吴宫西子,美如塞北王嫱。

云英借杵 [2] 捣玄霜,疑是飞琼偷降。

肥似杨妃丰腻,痩怜飞燕轻飏。

群仙何事谪 [3] 遐 [4] 方,金谷园 [5] 中遗像。

先生虽年年坐馆,各处乡绅人家处过,自不曾见有一家六个都是国色天姿的俏丽,人人美貌。看了裙边之下,弓鞋各有长短,大小不同,止得一个穿玄色绿纱衫袄的美人,那一双小脚实是小巧,令人爱极。

正在张望间,只见门公报道:“许相公来望大夫人。”那一个个美人跌身就转,往内一跑。先生慌了,急回身一走,忘记后轩门槛,一交绊倒,跌个合扑。一众美人见了,都忍不住的咯咯之声。有一个笑字谜儿,说得有理:

说价千金可贵,能开两道愁眉。

或时扯破口唇皮,一会欢天喜地。

见者哄堂绝倒,佳人捧腹揉脐。

儿童拍手乐嘻嘻,老少一团和气。

先生跌倒不起,江文来扶,那一众美人都掩了嘴儿,齐进去了。

先生归房坐下,与江文说曰:“因你去久不来,出来唤你。不期女客进来,急欲回避,忘了门槛,一绊跌倒,被这些女客笑了。”江文道:“是许家表兄来望家母,这些姨娘们要避,走得快了,到把先生累了一跌。”先生说:“我这一跌,足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怎生解说?”曰:“岂不闻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六个美人一笑,岂不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想先生这一跌,连屁也跌出几个来。”先生说:“为何?”江文说:“我见六个姨娘都是掩着鼻子的。”先生说:“这般一跌,到是个及第先声。”又问学生道:“那穿玄色纱祅、小小脚儿的,叫做第几位姨娘?”江文道:“这是前年到扬州娶的新姨娘,姓李,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裁剪,件件会的。我父母都喜欢他,把内库金银皆托他掌管。方才送茶来的素梅,是伏侍新姨娘的。”先生道:“天虽未晚,我因跌了,不耐烦久坐,对课进去罢。”出课曰:

南国佳人,腻玉容颜真可爱。

江文对久不就,先生说:“你方才说新姨聪明得紧,何不拿进去央他对看?”江文立起身便走,先生叫转来:“此课只好与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别人晓得,非唯说你资质不好,连我也有失教之名了。”江文说:“不须分付。”径往新姨房内,取出课来,要他对就。新姨看了笑道:“这跌不杀的麦糟包,还耍油嘴。”便写道:

西斋学究,谦恭着地假斯文。

江文拿了来见,先生笑曰:“他来讥诮我跌了,故曰‘谦恭着地假斯文’,到也是个作家。”又想道:“我虽然不该挑他,他也不须诮我,不免再改一对,将进去与他,看他怎么?”遂写:

东墙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强。

写罢,呼江文说:“新姨取笑我,如今我改过了。你拿进去与他看,可改得好么?”江文拿了到新姨房里,新姨道:“这蛮子可恶得紧!且留在此耍他一耍,看他如何?”叫公子,你去回他,说此课对得好,留与老爷回来请教。只是东墙高,看跌坏了。”江文直道其事,先生慌了:“若真与东翁看,成何体面?”便又着江文进去讨了出来。新姨故意不与,叫小使送夜饭出来,那里吃得下去,长嗟短叹,无限忧愁。直至更深,一些不用,小使依先收了进去。新姨看了,忍不住笑道:“我原作耍,蛮子却认了真,害了食不下咽。明早着素梅还他罢了。”

次早起来,把前对批在后面道:

恁般胆小,不算高强。

即着素梅拿了还他。那素梅口角极会尖酸,见了先生道:“先生对得好课,到恰是杨修的挠对。昨日跌坏了,晚间正好用些酒儿活血,缘何反不要吃?岂不闻有酒食先生馔?我晓得先生的心事,只为着偷香手段。我再三与新姨说了,拿来还你,把什么来谢我?”老孔见了对联就是得了性命一般,好生欢喜道:“好姐姐,我明日投在你腹中,生个梅子补报。”素梅晓得取笑他小名,便回道:“这等是个酸胎养的,还吐酸子。”先生道:“我这梅子拌白糖,名为细酸,极有甜头儿的。”素梅道:“细酸,我嘉兴极贱之物,连姜丝昨日价钱都跌倒了,只好与麦糟包一样看成。”先生暗想道:“好个利口丫头!”只得回道:“你嘉兴人惯喜扯这般臭蛋。”两个各笑起来。老孔正要把那对的字纸来扯坏,只见后边批了二句,看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便又一时胡想起来。正是:

一时造下风流孽,千古传扬轻薄名。

只见江文出来读书,见了先生施礼,与素梅道:“新姨唤你进去。”素梅去了。这老孔道:“他批此八字,说我胆小做不来事,明教我放胆大些才是手段。我如今不免吟几句情诗送去与他,若有意必有回头话,又似留作对联的光景。我看他亲笔批语在此了,怕他怎的!”把江文早间功课完了,取笔写曰:

风流雅致卓文君 [6] ,借此权为司马琴。

今世有缘前世种,忍教咫尺不相亲。

又曰:

蓝田双玉已栽根,才得相逢便记心。

海内易求无价宝,世间难得有情人。

写毕封好了。下午素梅又拿茶来,先生道:“梅姐,今日又有一对,烦姐姐送与新姨一看。”素梅笑道:“明日不要又急,今番不与你讨人情了。”先生道:“我如今有了新姨年庚在此,是一宗姻缘公案,还有什么急!”素梅忙问道什么年庚?”先生笑道:“这批的八字岂不是年庚?”素梅只得拿了进去递了。新姨拆开来看道:“这麦糟包渐渐无礼了,存下在此,必定要与老爷看了,赶他回去。”素梅说他且是不怕,道姨娘批的八字当作年庚,与老爷看反惹是非,不要理他罢了。”

且说江衙里娶的第三个妾姓王,是苏州人,家中唤他做苏姨。脚虽大于新姨,然而容貌各有许多媚处。他小名楚楚,也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他与新姨两个,比众分外过得相厚。这时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见了桌上诗儿。新姨把昨日的对谈其原故:“他今日又将此诗来轻薄,本要说与主翁,奈何对后批了八个字儿,恐惹猜疑,只索置之不理,便宜了他。”楚楚道:“昨日偷观我们已遭一跌,已不成先生体格;今又如此,是一个浪子了。”一边说,把两首诗拈齐了笼在袖里。归房想着:“我家主翁有十万家私,用此少得一个亲生儿子。如今我移花接木,把些情儿结了书生一点好心。到了田地,黑暗里认做新姨,倘侥幸度得一个种儿,是我终身受用不尽的了!不宜错过机会。正是:

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

有何不可?”即时拣了一盒儿沉香,速着使女春香悄悄拿去,道:“是新姨着我送上先生,多多致意。素梅口快,以后有话,不拘大小一概勿与他言,待我出来传言方可。”一径往书房里来。

恰好江文又往外边去了,春香把香盒送与了他,把楚楚分付言语一字不差传与老孔。那先生欢喜得顿足拍手的笑道:“姐姐在此坐着,写一字儿,代我送与新姨。”写道:

荷蒙嘉情隆重,赐我名香,虽鸡舌龙涎,莫过于此。再拜领入。香烟透骨,恩已铭心,谨奉数言,聊申鄙意:

仙娥赐下广寒宫,透我衣裙亵 [7] 我床。

情似文君爱司马,意如贾氏 [8] 赠韩郎。

木桃 [9] 愧乏琼瑶报,衔结须歌环草章。

且把笑尖深致意,斗山恩爱敢相忘。

封好了递与春香:“多多致意新姨!满怀心事,尽在不言而已。”春香拿了递与楚楚,看罢笑了。正是:

李代桃僵,指鹿为马。

楚楚存了私心,每每着春香送些香的花儿,或香的袋儿,谨谨密密,别个一些也不知道。

一日,老孔偶出书房,恰遇新姨出来,便笑吟吟上前作揖。新姨见了,回身径走。老孔立得身起,人已不见矣,遂想道:“这几时怎生相爱,缘何今日不理了?我左猜右料,他还是恐被人见,怕看破机关,故此避去,到是个老到的妇人。也罢,不免再寄一首情词与他,要他回音,看他怎么。”诗曰:

朝思暮想俊佳人,想得终宵好梦频。

梦里许多恩与爱,醒来不得徂沾身。

又曰:

忘餐废寝害相思,短叹长吁只自知。

求恳多情通一线,胜如获得夜明珠。

封好了,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来。先生笑道:“果然,我料得不差。”悄悄将词儿付与春香去了,楚楚拆开一看道:“事不宜迟,趁此要讨回音之际,答他两句成全美事,有何不可?”写曰:

明珠韫椟 [10] 敛光芒,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

又写“贱妾扬州李氏拜”。封完与春香说:“教他今夜掩门而睡,勿留灯火,夜深来也。”春香把楚楚之言悉对先生一一说了。老孔喜不自胜道:“春香姐,你与我拜上新姨道,小生开门相待,万万不可失约。”

春香去了,老孔心里便如虫钻一般,那里坐立得住,巴不得就是黄昏。也亏他捱到晚了,他将酒吃得罄尽,便和衣睡了。楚楚着春香把几重门先自轻轻开了,将近黄昏时候,衙中倶已睡静,便同了春香悄悄儿走出重门,径到书房门首。春香径自向内去了,楚楚捱到床边,摸着先生犹在梦里,把他推了一下。先生失惊,急走起来,贴着楚楚便一把搂住,叫声亲亲,好妙人!”遂去与他解衣就枕。登时云雨起来:

一线春风透海裳,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美趣唯心想,体态惺忪意味长。

又曰:

形体虽殊气味同,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须臾,云停雨止。先生问曰:“那日初见你之时,我见六位娇娘,唯你的脚儿最小;六般容貌,唯你面庞最好。我如今把你的小小脚儿,待我捏上一会,以消我初时想头。”楚楚脚是大的,恐怕识出,便道:“我的脚怕疼,捏他怎的?明晚带一只旧鞋儿与你闲时消遣,岂不是好?”先生笑道:“如此足见盛情。”先生把前事细问,楚楚妆新姨口气而回之。在先生竟为新姨,十分快活。

不觉金鸡三唱,楚楚恐怕略有天光,露出不便,遂起身穿衣而别。先生送至后厅,楚楚把门一重重仍先拴好,进房睡了。直至晌午方起梳洗,忙忙里想起鞋儿一事,径往新姨房里走来。恰好新姨料理午饭,楚楚乘他匆忙之际,到他的床头捡得一只凤头红鞋,笼在袖里走出房门。归到自房,想此番认定新姨断无疑了。晚间拿了红鞋,仍如昨夜做作,夜至明还,已有十余次了。

先生一夜间问曰:“前日,学生说你掌管金银之库,何不以些须赠与知己?胜如坐此寒毯,守得几何?”楚楚说:“这且少待,自然有赠。”次日,楚楚自想道他只把我当作新姨,希图厚赠。若与他,只我实无私蓄。若不与他,犹恐不像新姨。”自此往新姨房中,失于收藏之物,而即携归。只新姨房中累失酒器衣饰等,楚楚径付与先生矣。老孔十分欢喜。

不期一日,江公杭州已回。出来望了先生,并督江文工课。一日也不见缺,好生欢喜。心下想道这个才是先生。”便十分恩爱。楚楚此时十日之中,便只好二三夜会合了。

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将择日解馆。进去拜见江公,欲言其事。江公出见,说及此事,江公道:“老夫正有一言奉告。新正初二日,乃是寒荆五旬,未免有几日事忙。老夫明日把束脩 [11] 奉了,屈老先生在此过年,明年就好借重,不知尊意如何?”先生心下一想道:“有了束脩,寄到家中与父母妻子,自会料理;在此过年,明年馆已稳了,况新姨恩情正美,唯恐失了此馆,今既有此机会,岂宜推托?”便道:“谨领尊命。既有所赐,待晚生明日托一乡里,早寄回家便可安心了。”江公说:“极感,极感。”

次日,老孔往六里街打听,看有得托的乡里,寻一个寄回。恰好撞着一个邻居,也是余姚学秀才,叫做于时,在宜公桥王家处相见了孔良宗,道:“兄今年在那里设帐?”良宗径说:“在江公府上。止得一个学生,束脩也有二十四两,还有许多好处。恰好新正初二乃大夫人五旬,恐有贺启酬答,老先生留我过年;有些束脩,特觅一个相知,托他寄回家下。幸遇仁兄,敢尔相烦,望毋拒却。”于时见说,道这是顺带公文,有何不可。明日小弟到东翁处来领便是。”

良宗别了于时回到馆中,晚间又与楚楚耍了一夜,还在床上睡着。江公着人为一礼帖,送了二十四两脩仪,外有礼仪二两,送与良宗。家人见他睡着,故意弄他醒了:“送与先生。”良宗道多谢,多劳。”随谢了三百文钱以作劳金,回一谢帖去了。尚未梳洗,又见于时已到书房。良宗一见,忙道得罪,请坐。小弟因清晨身子不快,因此才起,有失迎接。”着小使取茶相待,自己一面梳洗一面修书,并修仪节礼共二十六两,俱各封起。不想于时于文具中取梳子梳发,见下格有红色之物鲜妍可爱,掇起上格一看,是一只红鞋,鞋儿内有一封字纸。见良宗不管,他忙取了笼在袖中,急把梳具放了坐下。

良宗忙完,穿了道袍重新施礼,将银子家书一一交付明白,便拉了于时往酒店少谈。于时初然推辞,想红鞋一事必然有因,坐谈之际问他明白,到也有趣。一时列下酒肴果品,上下坐定。两饮三杯,于时欲要问起红鞋之事,恐开口时他又隐讳,我如今不免无中生有,假出一个情人逗他,那时自然吐出真情,便道:“孔兄,你我做先生的人有荣无辱,乃是世间一个自在仙人。”孔良宗道:“何以见之?”于时道:“前年,我在馀杭一个富家处馆。他家有一位妹子,是个青年寡妇,回娘家守制,且是聪明。我其时在馆,把自己心事写一首诗,贴于壁上道:

一铎 [12] 唤醒千古梦,五经凿破半生心。

三冬事业图书府,十载生涯翰墨林。

一日出外访友,他走入书房,把我四句歪诗圈得弥漫。我回来看见,问道:‘何人到此,把我胡言这等滥圈?’他便着使女悄地出来道:‘是我家姑娘圈的,道先生的字字珠玉,实是爱极,故此言实。’此时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作诗一首寄将进去。他便把崔张月下佳期的诗儿,送将出来。到晚来遂成凤友鸾交,况有许多私赠,就是做十年的馆谷,也不能有他这许多珍宝。那边是一个白衣人家,今兄处这般富贵之家,姬妾婢仆也须寻见一个,以消遣寂方好。”良宗笑而不答。于时见漏他不出,道说话多而吃酒少,来,我与你猜拳。”

良宗一连呵了五杯,已满怀酒意。于时又去激他道:“想世间露水夫妻,也要有福人承当;那无福小人,连梦一世不能做得一个。”良宗道:“这些人家常事,何必提他。”于时大笑起来:“据兄此言,毕竟也曾遇着些趣事而来?”那时老孔酒罩了脸,又被于时奚落他,比着无福小人,一时间便没了主意,把新姨娘之事从头尽底说一个畅快。于时道:“我说这般大人家,岂无一个爱风月的?”把酒肴吃罢,会钞而别。

于时十五日解馆,十六日下午回至书馆,又到江衙里来别良宗。老孔送他出门,径进来了,于时心下不乐道:“严冬之际,干干系系与你带了一封银子。盘缠也不送我几钱,送也不送几步,径自踱了进去,好生轻薄。且过了残年,和他讲话。”在船中把他束脩拆开,将自己逼火冲头换了好的,止得二十两,落下四两并礼仪二两。送至孔家道:“束脩廿四两,临时取出四两,道要办江夫人寿礼,故此留的。”孔家父母自然信了,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且说老孔在江公宅上过了残冬,好生厚待。一到初二,一家忙将起来:连日戏文,直至初十方闲。不觉又是十三,乃上灯之夜。这日下午大雨倾盆,直至十五未牌方才雨住。那嘉兴城里,十分好灯:

天放晚晴,人逢元夜。锦屏已挂,铁锁初开。灯连璧月之光,月让彩灯之胜。往来似电,惊将云母琉璃;倚叠如山,制就火齐水碧。费数金而不惜,工一月而后成。纤巧穷焉,繁荣极矣。尔乃冶女 [13] 倾城,游人出户。闺中妆好,宝钦不惜盈头;道上肩摩,团扇轻持障面。鉴百陂 [14] 而色皎,临九陌 [15] 而态娇。丝管留人,满市春声细细;绮罗弄影,一庭香月娟娟。虽五女门前,贫无灯火;三家村里,富有梅花。莫不阵阵风流,从俗竞迎厮妇;纷纷语笑,当场宁怕金吾 [16] 。怜珠果之轻抛,喜菱花 [17] 之再合。金贻条脱 [18] ,玉笑步摇。愿留真怕颜羞,欲去番愁意断。谁能闲坐,亦复相思。大惹芳心,虽向此中命酒;无边乐事,强从此夜看灯。倚醉玉而生春,步香街而似画。花芒牵袂,笙歌闹市忘归;烛焰成灰,断送情痴欲海。灯开不夜之天,人赏长春之景。

至十七日方才灯罢。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学,先生又是一种教法,每早诵读时文程墨,午前做两个破题,午后讲《通鉴》诸子百家。忙碌碌,一日并不曾闲。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去年六月,楚楚思量侥幸怀胎,与先生做下此事,不期天从人愿,遂尔怀孕。交得三月初一午时之候,生下一个儿子,不要说江公心下大喜,他家中若大若小,谁不欢笑。孔先生道:“到得六岁,又是一个小学生。”楚楚十分快活,那邻居家家无不称美。三朝满月,未免作庆开筵。不想楚楚产后劳烦,遂成产怯,忙雇了乳母,早晚乳哺小儿,按下不提。

且说于时,去年气恼良宗不过,一心要将红鞋儿做成个红老鼠,使他坐馆不成。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书,无人往来,只得停住。一日,合当有事,恰好门前闲走,抬头忽见上年王东翁管家往北而行。于时连忙叫:“王家阿哥,你到那里去?”王管家回头,看见是于先生,慌忙走将转来,叫道:“于相公,在此何干?”于时道:“此间是东翁家里,你进来请坐,我有便信劳你寄与江御史。”王管家道:“快写便了。”

于时进了书房,提笔在手,思思索索不便写书。沉吟一会,道:“浑着写一词儿,那做官的自能会意,况又不知是那一个的,又怪我不着,十分上计。”写道:

新姨娇养古扬州,绣得红鞋双凤头。

只合兰房双厮守,何缘偷渡越溪流。

将当日楚楚回诗并一只红鞋、自己四句封作一处,外把封筒封好,上写江老爷书,付与王管家道:“你递与江衙门上人,传了进去便回,不必等复。”又送一百文铜钱以作酒资,王管家收了,作谢而去。

次日,到了嘉兴,往江衙门首经过,忙向顺袋取出于时之书付与门上人,径自去了。门上人忙问姓名,不答应他,径去远了,门公只得投进。江公见书,忙问:“那一家送来的?”门公说:“递了即去,问他不答应,径自去了。”江公到房中坐下拆开,不见副启,又没有名帖,却是大大纸包。夫人笑道:“这封书到也改样,怎生这般一个妆束?”江公又拆开看,却是一只红鞋与两张字纸,夫妻二人吃了一惊,连忙屏去一众男女。江公把一张字纸拿起来看,上写着:

明珠韫椟敛光芒,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

贱妾扬州李氏拜

江公满面通红,又去取那一张去看:

新姨娇养古扬州,绣得红鞋双凤头。

只合兰房双厮守,何缘偷度越溪流。

江公看罢,登时大怒道:“这贱婢敢私通孔良宗,辱我门户,二人决要置之死地!”夫人劝曰:“相公且请息怒,奴有一言容启。这小小鞋儿果是李家的了,这诗竟不似他的口气,且字迹一发丑得不像,竟似楚楚笔迹无二。事有可疑,未可泄漏。待明日,先把先生哄了出去,把他房中一搜,如果有私,必然还有别物。那时再处,不可造次才是。”

江公次早着人约了许表侄,与他三钱银子作东,请先生出城外耍了一日,至晚方许放他归来。老许登时到姑夫家里见了姑娘,夫人只说:“你扯了先生出去便了,至晚放他归来。”老许把先生扯了道:“陪我去城外耍耍。”不容放转,一把扯了就走。孔良宗门也不曾关得,径自去了。江文又同去耍了,江公自己同了夫人走到书房一看,见一只皮箱封固紧密。江公闭上房门,把刀锥撬开了,取出物件,皆是新姨房中物件。江公大怒:“夫人,你说不是,如今物件俱是贱婢房中物,难道差了!”夫人道:“一发疑心了。他这些酒器衣饰,是几次失的。在里边着实寻讨,连素梅也拶了几次。”江公道:“他自暗地送与情人,恐防一时寻起,先自作此故态,以掩人耳目。”夫人道:“他自己的衣饰,那里查他?再送些也没人知道,何苦反自昭彰?”江公默然自想道:“拿素梅来问他。”须臾,素梅来到。夫人道:“箱中的物件,你可认得?”素梅一看,便哭将起来为此物件,新姨拶 [19] 我几次,打了许多,怎生到此间?”江公骂道:“贱婢,做得好事!李氏几时与孔良宗私通起的?”素梅说:“此话那里说起?新姨为人贞洁自许,并不妄发一言,凛凛冷面何人敢犯,怎生说起这般话来?”

这话传到新姨耳内,到吃了一惊,径自走到书房,江公怒道:“这些物件,怎生到此间?快快实说!若有虚言,送官尽法。”新姨看罢了,又惊又气,那里说得出口。江公袖中摸出红鞋并那二诗,放在桌上。新姨看罢说道:“这几句歪诗先已好笑,这笔迹难道认不出的?”素梅立起,上前把楚楚诗儿一看,是苏姨笔迹,道:“是了。”随附新姨之耳悄悄说了一番。夫人忙问:“怎么?”素梅又在夫人耳说如此,江公怒道:“有话实说,装什么鬼腔!”夫人道:“且收拾这些物件进去,分付一众家人,孔生回来问取物件,竟说不知是了。”道:“相公要明此事,叫春香到后园审问,便知端的。”江公听了夫人之言,遂一齐进去,把房门拿锁出来锁上,径到后园。

素梅悄悄唤了春香,直至后园厅上。江公道:“拿拶子来。”春香年纪不上十四岁,登时慌了,哭将起来。夫人道:“不许哭。问你新姨这一只红鞋,你几时偷去的?”春香道:“是旧年六月内苏姨偷与孔相公的,不干我事。”新姨笑一笑儿:“你如今直说,我房中衣饰金银酒器,还是你偷的,还是别人偷的?”春香道:“偷盗之事我不知道,苏姨着我做几次送去与先生的。这酒杯,是苏姨晚上自己带去的,我不知道。”

江公怒哞哞问道:“这桩事,怎生起的?”春香道:“一日,苏姨坐在房中道,老爷巨万家私上少一个儿子,孔相公青年美质,与他作些勾当,倘留得一个种儿,也等老爷欢喜,料没人知道。”新姨道:“为何写去诗儿把我出名?”春香道:“孔相公原属意于你,故此苏姨将机就计认做新姨,见了孔相公便打扬州官话。”新姨骂道:“没廉耻,你到养汉,反把我的名头污了。怎生气得他过,我去打他的嘴巴。”夫人一把扯住道:“不可,他做事十分可恨,奈他病势沉重,只在早晚了。他若死了,这是现报你了。如好起来,自然定要处他,与你出气便了。”江公道:“这禽兽定要处他。”夫人道:“你且慢着,且权时耐住,待至端阳止得十日光景。到五月初,送了半年束脩,好好开交。十分气他不过,学道与你相好,或放或黜倶由得你,何必此时昭彰?这个儿子大来怎生做人?况你官箴有玷,连李娘反污了清白。依了我说处法极妥。”江公叹一口气,出外边拜客去了。

新姨辗转思量,心中好恼,亏了夫人十分解劝。这几位姬妾一些也不知道,家中男妇瞒得铁桶一般,所知者,江公、夫人、李姨娘、素梅、春香五人而已。况夫人发狠,分付两个丫头,若泄漏风声,活活打死,那一个敢提一个字儿。

且说孔良宗至晚回家,吃得大醉,小使开了房门,至床和衣睡了。直至次日傍午方走起来梳洗,尚不知失去前物。江公因心中着恼,径到庄上住下,却又病将起来。夫人只得带了伏侍男妇自去看管,家中都托新姨料理。

到了五月初一日,新姨封了十二两脩仪、一两程仪,写一名帖,着一个家人拿了,道:“家老爷拜上,一封脩仪在此,请相公暂回。待家老爷病痊之日,再来奉请。”家人送到房里,见先生一一说了。老孔一时间不悦起来,道:“东翁虽然有病,新姨也该留我,为何两个月不见出来,就这般恩义绝了?”打发了管家,十分烦闷。只见新姨着家人送一桌饯行酒摆在厅前,着江文出来陪坐。老孔大失所望,只得把酒来吸,又叫斟酒小使:“你与我到新姨娘房里,叫了春香姐出来。”那小使道:“新姨娘房里只有素梅,那春香是苏州姨娘房里的,相公醉了。”老孔说:“我到不醉,敢是你醉了。”小使说:“我家中事体,怎生道我醉了?我如今叫出春香来,你自问他。”小使进来,见了新姨说:“先生浑帐,教我到新姨房里来,叫春香出来。我说春香是苏姨的人,他还道我醉了。”新姨心下明白,道:“你叫春香出去,我随后出去,耍这蛮子一耍。”

只见春香到了席前道:“相公有何分付?”老孔道:“我要见新姨娘,你与我请出来一见。”春香道:“我是苏姨房里人,不便去请。况新姨自来再不见你的,怎生说得这般容易?”老孔道春香,你怎生忘了?新姨着你先送香,或袋,或花,或送长短,在我房里也不知走了几百次了,怎生说起白赖话来?”新姨在屏风背后大嚷道:“胡说!敢是见了鬼,敢是失心疯了!我几时着他送什么与你?好嘴脸,这般轻薄!素梅,快出去唤大的家。人进来,他乱话了,快快打他几个巴掌。”只见走了五六个家人道:“先生醉了,不要乱说。不要说老爷的内室把你胡言乱语,就是我们的妇女,也没得把你轻薄。”

老孔一时脸通红了道:“难道我向来做梦?”新姨恐怕他到外边传坏了自己名头,忙道:“我家中常有狐狸出入,变男变女已非一日,莫非被他迷了?他又能把金银首饰摄来摄去,神出鬼没,专一迷人,莫非着了狐狸?”先生见说把金银能摄来摄去,忙忙到房内箱中一看,竟是空的。叫道:“不好了,果然着了精怪!我箱中许多物件,不知几时摄去了?”新姨道:“我房中物件,失了将有一年,前月夜间都摄来还了。这一只红绣鞋,也成了对。”老孔道:“快快叫船,我即要去。”家人们见他着急,也不知真的假的,止有新姨与素梅、春香,俱在屏风后暗暗的笑得肚皮生疼。新姨道:“你们快唤一只大浪船,到北新关上去的,快送他起身,果然着了邪。”老孔惊得缩头的抖做一堆,家人取了行李等物,扶他下落船中。江文送至外边,撑开船只不题。

新姨与两丫头讲:“今日若不如此说明,一世名头都被蛮子玷污了。”只是里边说苏姨发晕,新姨分付门上,快到庄上与老爷夫人说知:“先生回去,苏姨将已断气,特来报知庄上。”夫人一闻,与主翁道:“苏姨将死,你可回去一看。”江公道:“等他死后,我气落返回,如今你去料理就是。”夫人道:“他生了儿子,也不可轻薄。”江公道:“那里是我儿子!惜他怎的?”夫人道:“你又差了。上年六月,你也在他房里歇来,安知不是你的?况三朝满月,亲友皆知,难道如今再与亲友说不是我的,也不像样。如今的人,有了几两家事,便是花子养的儿子,抱到家中认为己出;实实自己生的,还要胡说此言,奴身不取也。”江公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悉听尊意罢。”夫人到得家,苏姨已是没了。夫人进内,走到房中见了死尸,哭了一场,分付取板合材,各族去报。三朝首七,皆是僧人诵忏超度亡魂。到了三七举殡,极其齐整。

且说苏姨一灵,早已赶上孔先生,在他船中出没。夜间人梦,仍旧认是新姨,弄得十死九生。到了北新关,抬在轿上往湖市经过,却好撞着于时在河口看划龙船。孔良宗落轿,叫:“于老哥,在里做啥?”于时回头,见是孔良宗,便叙些寒温。楚楚灵魂已知红鞋一事是他谋害,以致我病中急死了我,便在暗中照于时脸上一掌。于时登时立不住脚,便道请了。”就往主人家里面径走。良宗上轿,直至江口,楚楚灵魂随他到家。父母妻子相见,好生欢喜,恰好正是端阳,大家一块儿坐下吃酒。孔先生多吃了些硬东西,晚上也要尽个久别之意。

那病初时鬼浑,渐渐弄得真了,一日重加一日,未到归家几个日子,便呜呼哀哉了。一灵已赴冥府,一灵守住死尸,一灵恰被楚楚勾住。良宗道:“你是何人?”楚楚曰:“我乃江家新姨,为何忘了?”良宗曰:“非也。容颜非似,脚也长了。”楚楚方实诉其因:“……为此,我来等你,明日要赴松江李王殿下听审。”孔良宗曰:“原来你是苏姨,冒了新姨之名结成夙世冤业,未识松江李王,是何名也?”楚楚曰:“他是华亭秀士,为人耿直,一丝不苟。上帝敬重厚德,授以冥府君王之职,掌管一切亡魂。我与你免不得要一番审问,听彼发落,就此去罢。”良宗收了冥财,悠悠荡荡,两个魂灵已过钱塘,早来湖市,只见于时病在主翁床上。楚楚道他去年冬盗了红鞋,又寄四句无情诗激恼主人,以致波及于我,为他急死。此恨难消,须带他往李王处告理,把他一魂先出。”一阵鬼头风,早已吹至松江。

这李秀士,日间攻书,夜里为王。凡人世世种种恶业深重,神人共愤,便差鬼卒勾拿,在速报司管理。如该杀、剐、挫、磨重刑,把他三魂七魄聚于一个形躯,决不待时之意,谓之速报。如人在世为善,戒杀放生,诸恶不作,众善奉行,径送上金桥河内莲花座上,任意而为。或愿清净世界,便托生如今莲池大师、雪关师父之辈。如愿洪福,只是托生富贵之家,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娇妻美妾,种种受用。如此富贵之时,又昔修桥砌路,济弱扶危,不特前生,死后径上西方登极乐世界。又如洪福一道,有少年登科,早巍黄甲,与皇家出力尽忠报国。在皇家,则图画凌烟,名标青史。死后,冥府十王如宾恭敬,一灵则入功臣太庙,享万世祭祀。如孔良宗与楚楚、于时这般,不善亦不大恶,莫非为起一时不良之心,就是地府如前边坐馆先生的诗句一般,无锁无枷,自在之囚。少不是无常摄去三魂,逐散七魄,只把他一灵儿送入鬼门关,免不得有东岳大王十起五起文书发到冥府。鬼魂毋分善恶,总要见阎君,这些无拘束的亡灵,未免到冥府殿前去看挂牌。某起于某日听,如阳间官府,并无二理。

这日,孔良宗往冥府殿前一看,见一面金字纸牌,上书阴司三戒:

第一戒,房上洗脚下靴鞋。

第二戒,背剪双手足行走。

第三戒,安桌不可令四脚朝天。

孔良宗暗忖:此乃背理之事,故此戒止。方看毕,里面传叫王楚楚、孔良宗二人,楚楚扯了于时同进。李王先叫孔良宗跪下,又把文书一看,道:“你在江侍御家为西宾 [20] ,也不该窥视他侍妾了。当时地上把你绊倒一跌,就该回心方是,怎生出对,又起邪念去奸李氏?这也罢了!王楚楚,你不该寄名隐讳行此勾当;又不该盗窃绣鞋等物,以累无辜。”又看于时,问王楚楚:“这是你什么人?为何扯他?”王氏道:“妇人在生,那寄诗与鞋之人,心虽仇恨,未识其人。向后灵魂往杭州经过,他在湖市被妇人打了一下,去余姚同了孔生来候听审,被妇人扯了他一灵到此。”李王曰:“这人未该就死,也没来文,难据你一面之词。”叫判官把于时半生之事呈上,李王看了道:“他去年浼你寄银,先不该盗取红鞋,后又于酒肆之中无中生有,起一平地波澜,引诱他说出奸情,空污了李氏清白。十六日又不该抵换低银,于中又拿出四两,把二两礼仪又收下了。你不该四月间寄那诗鞋一事,情理可恨,你死后之罪不小矣。但未奉勾取,未便深究。先把他双目挖出,待他还转阳间,受双瞎报。寿终之日,量罪施行。”先把于时双眼挖出,血淋淋的。鬼使鞭上,推他出了鬼门关,还魂去了。

李王道:“王楚楚虽系贪淫,是怀生子之心,以接宗祧,其情可绾。孔良宗人尊为师,轻薄主妾,希图锱铢 [21] ,又败人之行传与于时,致生小怨,而险把无辜有玷,其罪莫大焉。令鬼卒重责二十,送转轮王,着令往江侍御家为犬。三年后被穿窬 [22] 药死,再转轮回。王楚楚免责,送转轮王,着令往江侍御家为一雌猫,为李氏捕鼠,以报受玷清名。每年产生数猫,存留好种,世报江门。五年后再转轮回。”批讫。

且说江公后病好回家,独待新姨最厚,每夜间未免携云握雨,新姨怀了身孕。正是:

着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至次年二月,也是一个儿子。大夫人见了,欢喜之极,着人报与老爷知道。江公正买得一只雪里拖抢日月眼的小猫,抱了进来,又闻新姨生子,快活之极。径到房中来看,那猫一跳在新姨床边,伏在地下动也不动,犹如养熟的一般。江公私谓夫人曰:“这个儿子是也,不须疑心得的。”夫人笑曰:“这是真正老狗养的。”

过三朝将及满月,算来正是楚楚生的大儿子周年,却是一日双喜。那诸亲百眷不待邀请,俱摆贺礼庆贺。许表侄称贺已毕,道:“禀上姑夫,侄儿有一奇事。三月前运粮船上,买得一只金丝哈巴狗儿。到家只是不住的叫,食也不吃,已饥痩了。昨日邻家召仙,侄儿往叩功名,蒙许大发。因又说起狗之一事,仙乩批道:

昨日金丝狗,去岁孔良宗。

只为心轻薄,投胎报主翁。

雪猫日月眼,前伏产房中。

苏姨王楚楚,意与狗相同。

侄儿归家说与众人,一齐叫他孔良宗,他便摆尾摇头,似有欲言不能之状。呼他道:‘如果是孔先生,快快吃饭,明日送你江衙里去。’他登时把饭吃了,再也不叫。如今特特送来。”一众亲友称奇,江公亦讶。只见素梅抱出猫来,大家一齐欢喜,便叫:“苏姨娘。”那猫应了一声,连叫连应。连江公笑得不住,猫犬俱交素梅收了。吹打送席,做一本新戏,名为《万事足》。

正在半本之际,报人一声锣响,抢将进来报道:“老爷新起福建巡按御史。敕上专为科举,伊迩着江五常,闻报即时起马,毋负朕意。抄部文的打发了报人,诸亲一齐把酒称贺道:“一日三喜,亦是罕闻!”许侄曰:“一日三报,亦是奇事!”江公说:“什么三报?”许侄曰:“狗报,猫报,方才官报。”亲友哄堂大笑。江公道:“老夫正欲堂前写一对联,曰: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如今起了官,这对儿不能对了。”许侄曰:“姑爷略改过几个字儿,也还贴得的。”江公道:“怎么改?”许侄曰:

“为官一味清,有子万事足。”

江公大笑:“改得好!”登时取一幅朱砂红纸,写完贴了。做完下本戏文。

次日打点到任,亲友饯于西水驿,江公笑曰:“我今应着关帝签诗二句:

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贵逼人来。”

亲友续曰:

“更行好事存方好,寿比冈陵 [23] 位鼎台 [24] 。”

亲友大笑而别。须臾道尊、府县乡绅,举、监、生员一齐奉饯。江公道:“治生有何德能,劳太公祖、太父母、老先生齐来赐顾,何敢当之?”一众官员道:“还有唐诗集句奉为祖饯:

治教休明泰运开,(何中)乘骢今向闽南来。(杨锋)

绣衣春暖神仙府,(刘宗选)翠伯双飞御史台。

忧国正操言事毕,(施钩)观风须展济川才。(窦年)

谁知草偃风行处,(陆放)文化如今遍九垓 [25] 。(条苦令)

江公深谢,欢然而散。随掌号开船,三十名纤夫把那座船似行云流水一般,风也似快,登时拉到陆门。

天色晚了,江公辛苦,船上初更便自睡了。约摸二更时分,那船已到皂林,见一个妇人,呈一纸状子跪在江公床前,口内叫:“老爷,一纸下情在此。”江公接来看了,把那妇人一看,正是王楚楚,道:“我知道了,去罢。”醒来已是三更。江公道:“原来有这般奇事。”

未到天明,已过崇德。那县令差人赶送下程,江公分付再添十名纤夫船索,一扯到杭州。有司见是按院分付,敢不遵令,一时到了塘栖。未到申刻,船已到关了。分付取一名帖拜关主,就要开关,把船傍在码头上,正待上轿,听见屈声高叫。江公叫过来道:“为何事叫屈?”那人跪下道:“老爷,小的住在湖市,姓梁,家中接待客商度日,止生得两个儿子。旧年偶然有一个余姚秀才,叫做于时,在此寻馆。邻居家边一齐撺掇小的,我们各家也有一二十学生,我们出了束脩,要小的供他酒饭。上年二月坐馆,五月初就病在小的家下,只得请医调治。后来到半月,双眼瞎了,病到脱体。小的见他书已教不成了,众邻居各送半载馆谷,学生早已散了。小的再出些盘缠,着人要送他归去,他又死不肯归,又要小的一年束脩。直捱到年,又不肯去,白赖在家。前日他家中来寻,小的忍着气,只出了一年学钱,待他好回。他仍旧又住在小的家里,动不动便道:‘凌辱斯文。’小的情急,只得奔告老爷。”江公道:“我非本地方官,也不便问得,但此一粧事,我也知道。快叫他来,与你赶他去罢。”只见他扶了一个瞎子先生,到了船头一齐跪下。江公道:“于时,怎么说?”于时道老大人在上,听生员跪禀。生员上年二月到他家教书,五月间偶得小恙。他家中大小人等,嗔怪在他家养病,把生员乘着病里,竟把两只眼睛都弄瞎了。生员教书为业,一生止靠两眼,如今瞎了,教生员怎样教书来?老大人,把生员一身判在他家养膳便罢了。”江公道:“胡说,你前年冬底,在嘉兴宜公桥王家教书,有一乡里孔良宗,托你寄银二十六两到家下。你暗中窃取一只红鞋并诗一首,又到酒肆引诱他短处,到船中又换了低银,又落了他六两银子。到上年只合丢开罢了,你又忍心害人,把红鞋作诗一首,浼人寄到江家,害他闺阃 [26] 参商 [27] ,以致激死王氏。他拿你一灵至松江李王处听审,李王命取汝眼珠,放你还魂。你今仍复作陷良民,罪愈深重矣!”向他家中寻来的人道:“快快领回,如违重究!”于时见江公说出心事,一毫不差,吓得毛骨悚然,唯唯而退。那姓梁的主人把头磕个好响,叫:“神明老爷!若不遇着老爷,被他累死了也。”江公又差皂隶二名,押他到余姚本县讨了收管。那于时好生没趣,只得收拾,叫乘轿子抬了而去。

江公穿城过了,径到浙江驿起夫进发。他坐在船中想道:“这于时一节,若非楚楚梦中呈得明白,只我何由知之?”正是:

梦中言语记来真,莫道无神又有神。

万事劝人休碌碌,近时报应不差分。

江公未及一月到了隔界,那官员人役涌来迎接。到任行香放告,料理秋闱,三场任事谨慎,揭晓得了九十名门生,就如得了九十个儿子一般,人人孝敬。将次完了武场,差人进京复命,自往家中快活。见了夫人、新姨、四个姬妾,又不愿做官了。后来江文先进了学,两个小儿子后来同入了泮 [28] ,三子并皆登第,官居台省。夫人累封,子孙奕世金貂,至今为秀水名家焉。

* * *

[1] 致仕:辞官归居。

[2] 云英借杵(chǔ):见第十八回。

[3] 滴(zhé):神仙受罚,降到人间。

[4] 遐:远。

[5] 金谷园:晋人石崇建金谷园,在园中与王恺等夸富斗富,指晋朝奢靡成风。

[6] 卓文君:汉时卓文君寡居在家,司马相如以琴挑之,二人相爱私奔。

[7] 亵(xiè):这里指亲近。

[8] 贾氏:晋代贾午儿见韩寿姿容美,使婢女厚赠,后与韩结为夫妻。

[9] 木桃:《诗经》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10] 韫椟(yùn dú):装在盒子里。

[11] 束脩(xiū):干肉。后指学生致送教师的酬金。

[12] 铎: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或有战事时用的大铃。

[13] 冶女:美女。

[14] 陂(bēi):池塘。

[15] 陌(mò):田间小路。

[16] 金吾:仪仗棒。

[17] 菱花:梳妆用的镜子。

[18] 条脱:手镯。

[19] 拶(zā):旧时用拶子夹手指的一种酷刑。

[20] 西宾:旧时对家塾教师的尊称。

[21] 锱铢(zīzhū):比喻极微小的数量。

[22] 穿窬(yú):穿壁翻墙,指窃贼。

[23] 冈陵:山冈、丘陵。

[24] 鼎台:高官重臣。

[25] 九垓:九州。

[26] 闺阃(kǔn):旧指妇女居住的地方。

[27] 参商:参、商二星永不见面,比喻感情不睦。

[28] 泮(pàn):古时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