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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事到头来不自由,水流化谢两休休。

齐女守符沉巨浪,绿珠 [1] 仗义坠危楼。

大美虞姬 [2] 全节义,却嫌蔡琰 [3] 事羌酋。

王嫱 [4] 背弃千金体,西子倾吴一旦休。

话说关西一个经纪,唤名蔡林。到了三十岁上,方才娶得妻子,叫名玉奴,年纪恰正二十岁,生得有七八分容貌,夫妻二人十分眷恋。这玉奴为人柔顺聪明,故此蔡林得意着他。

其年,玉奴母亲四十岁,玉奴同丈夫往岳丈家拜寿,丈人王春留他夫妻二人陪众亲友吃酒。过了两日,蔡林作别岳父母先自归家,留妻子再在娘家住几日来便了。玉奴道:“你自归家做生意,我过两日自己回来,不须你来接我。”蔡林去了。玉奴又在娘家耍了两日,遂别了父母,径往家取路而回。未及行得里余,只见:

狂风急至,骤雨倾来。杏花遍野,正好农忙。水绿平堤,不妨鱼钓。是吾为政,闲中遣婢梳头;于物无妨,卧里看妻煎药。酒因病禁,诗为愁吟。黄鹂被径,双双跳入深枝;白鹭翩跹,一一独宿寒渚。隔林晓梵,稍欣寺有残僧;比屋晚炊,且喜巷无饥妇。童子支吾以烹茶,道人研硃而点易。书卷为巢,陆放翁 [5] 之作记;灯光如月,鲁男子 [6] 之闭门。漏添海水,滴宫漏之长宵;钟响寒山,到客船而夜半。行人尽避于人家,游客忙投于酒市。

玉奴见雨来得大,连忙走入一寺中。山门里杌 [7] 上坐着,心下想道:“欲待转到娘家,又不能;欲待走到夫家,路尚远。又无船只可通,那有车轮到此。”闷得慌张起来,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初时还指望天晴雨收,不想那雨倾盆一般倒将下来,那平地水深数尺,教这孤身妇女怎不愁烦。不想,一时天色晚了。玉奴无计可施。左右一看,见金刚脚下尽好安身,不免悄悄躲在此处,过了今宵,明日再行,径自席地而坐下。

须臾,只见寺里两个和尚,在伞下拿盏灯笼,走出来闭山门。把山门拴了,在两边一照,玉奴无处可藏,忙走起来道个万福,道:“妾乃前村蔡林妻子。因往娘家而回,偶值大雨进退不能,求借此间权歇一夜,望二位师父方便则个。”原来这两个和尚,一个唤名印空,一个唤名觉空,是一对贪花好色的元帅。一时间见了一个标致青年的妇人,如得了珍宝,那肯放过了他。那印空便假意道:“原来是蔡官人的令正,失敬了。那蔡官人常到小寺耍子,与我二人十分契厚的好友,不知尊嫂在此,多有得罪。如今既得知了,岂有放尊嫂在此安置的道理,况尊嫂毕竟受饥了,求到小房素饭。”玉奴道:“多承二位师父盛意,待归家与拙夫说知,来奉谢便了。只求在此权坐,余不必费心。”觉空道:“你看这地下,又有水进来了。”印空道:“少顷水里如何安身?我好意接尊嫂房中一坐,不必推却了。”印空道:“师兄,你拿了伞与灯笼,我把娘子抱了进去便了。”言之未已,便向前一把抱了就走。玉奴叫道:“师父不可如此,成何体面。”他二人那里听着,抱进了个净室。

推门而入,已有一个老和尚先与两个妇人在那里顽耍。觉空叫:“师父,如今一家一个,省得到晚来夺。”老和尚一见道:“好个青年美貌的人儿,先与我师父拔个头筹。”那二空那里肯,径把玉奴拏 [8] 倒在禅椅上。松他纽扣,退他绣鞋,觉空掀住,印空挺着小和尚往里一凑,一把抱住就弄。玉奴挣得有气无力,再三求饶,那里睬他。玉奴无奈,到此地位,动又难动,叫又难叫,双眼干忍着,含怒揩着两泪,凭他弄了。印空拔了头筹,觉空又上。老和尚上前来争,被觉空一推,跌个四脚朝天。半日爬得起来,便叫那两个妇人道:“两个畜生不仁不义,把我推上一交,你二人也不来扶我一扶。”一个妇人道:“只怕跌坏了小和尚。”那一个道:“一交跌杀那老秃驴。”三个正在那里调情,不想玉奴被二空弄得淫水淋漓,痴痴迷迷,半晌开口不得。二空放他起来,玉奴穿了衣裙,大哭起来。

两个妇人上前劝道:“休要愁烦,你既来了,去不得了。”玉奴道:“我如今丑已出尽,只索便了,如何去不得?”二空道:“我这佛地上,是没边没岸的世界,只有进来的,那里有放你出去个道理。你今日遇了我二人是前世姻缘,从今死心塌地跟着我们。你要思想还家,今生料不能了。”玉奴道:“今晚已凭三位尊意了,明早千万放奴还家,是师父恩德。”连忙拜将下去。三个和尚笑将起来,道:“今晚且完宿缘,明且再云。”忙忙打点酒食劝他吃。玉奴敢怒而不敢言,只不肯吃。两个妇人再三劝饮,没奈何,只得吃了几杯。两个妇人又道:“奴身俱是好人家儿女,也因撞着这两个贼光头,被他藏留此处。只如死了一般,含羞忍耻过了日子,再休想重逢父母,再见丈夫面了。”玉奴见他们这般一说,也没奈何,想道:“且看后来再说。”

且说这老和尚,名叫无碍,当晚便要与玉奴一睡。觉空、印空各人搂了一个进房去宿,无碍扯了玉奴进房,没法说了,只得从他完事。后来,三对儿每日捉对儿饮酒,夜拈了宿歇。

过了几日,那蔡林不见妻子还家,往丈人家接取。见了岳父母道:“玉奴为何不来见我?”王春夫妻道:“去已八日矣,怎生反来讨妻子!”蔡林道:“几时回来?一定是你嫌我小生意的穷人,见女儿有些姿色,多因爱人财礼,别嫁了。”王春骂道:“放屁!多因是你这畜生穷了,把妻子转卖与人去了,反来问我讨人!”丈母道:“你不要打死了我的女儿,反来图赖!”便呼天抢地哭将起来。两边邻舍听见,一齐来问。说起原故,都道:“果然回去了,想此事毕竟要涉讼了。”遂一把扭到县里,叫起屈来。

太爷听见,叫将进来。王春把女婿情由一诉,太爷未决。王春邻舍上前一口儿齐道:“果系面见,回蔡家去的。”蔡林禀道:“小的住的又不是深房儿,只得数椽小舍,就是回家,岂无邻舍所知?望老爷发签,提唤小人的邻人一问,便知详细。”知县差人拘蔡家邻舍来问。不移时,四邻皆至。太爷问:“你可知蔡林妻子几时回家的?”那四邻道:“蔡林妻子因他丈人生日,夫妇同往娘家去贺喜。过了几日,见蔡林早晚在家,日间街坊生意,门是锁的,并不曾见他妻子,已有半月光景。”王春道:“老爷,他谋死妻子,自然买嘱邻居,故此为他遮掩。”知县道:“也难凭你一面之词。但王春告的是人命事情,不得不把蔡林下狱,待细访着再审。”登时把蔡林不由分说径扯到牢中去了。那两边邻舍与王春一齐在外,不时听审。这蔡林生意人,一日不趁一日无食的了,又无亲友送饭,难道在监饿死不成。还幸喜手艺高强,不是结网浼 [9] 人去卖,便是打草鞋易米度日,按下不题。

且说玉奴,每日囚于静室,外边声息不闻。欲待寻个自尽,又被两个妇人劝道:“你既然到此,我你一般的人了。寻死,丈夫父母也不知道,有冤难报。且是我和你在此,也是个缘分,且含忍守着,倘有个出头日子亦未可知。倘你府上丈人、女婿寻你之时两下推托,自然涉讼;倘你一死,终无见期,可不夫父二人终沉狱底,怎得出头!还是依奴言语为上。”

玉奴听了,两眼流泪道:“多谢二位姐姐劝解,怎生忍辱偷生,便不知这个什么寺,有这般狠和尚?”一个妇人道:“奴家姓江,行二,这位是郁大娘。我是五年前到此烧香,被老和尚唤名无碍,诱入静房,把酒洒于化糕内,吃了几条,便醉将起来,把我放倒床上。如此,及至醒来,已被淫污了。几次求归,只是不容。那两个徒弟,面有麻点的,叫名印空,别号明月,就是先奸你的,后边这人叫做觉空,别号清风。我来时,都有妇人的,到后来病死了一个,便埋在后面竹园内了。又有一个也死了,也如此埋。这郁大娘也是来烧香,被明月清风二秃推扯进来,上了路便死也不放出去了。这寺名双塔寺,有两房和尚。东房便是这里,闻西房又是好的。如今说不得了,我们三个儿,且含忍者,或者恶贯满盈,自有个报应在后。”正说间,只见二空上前搂搂抱抱,把三个妇人弄得没法。正是:

每日贪杯又宿娼,风流和尚岂寻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 [10] 时闻花粉香。

按下不提。

且说觉空一日正在殿上闲耍,只见一个孤身妇人,手持香烛,走进山门里来。觉空张了一双饿眼,仔细一看,那妇人年纪有三十五六了,一张半老脸儿且是俏丽。衣衫雅淡,就如秋水一般清趣之极。举着一双小小脚儿,走进殿上拜佛烧香点烛。拜了几拜,起来道:“请问师父,闻知后殿有个观音圣像,却在何处?”这一问,搔着觉空痒处,便想道:“领到那边,三个又夺;付之偏僻,这一个儿也不妨。”忙道:“小娘子,待小僧引导便是。”那田寡妇只道他是好心,一步步直入烟花寨。

进了七层门,到一个小房,果有圣像。那田氏深深下拜。觉空回身把七层门都上了栓,走将进来。田氏道:“多蒙指引,告辞了。”觉空道:“小娘子,里边请坐待茶。”田氏道:“不敢打搅。”觉空说:“施主到此,没有不到小房待茶的理。”田氏道:“没什布施,决不敢扰。”觉空拦住回路,那里肯放。田氏只得又走一房,极其精雅,桌上兰桂名香,床上梅花纸帐。只见觉空笑嘻嘻捧着一个点心盒儿摆下,又取了一杯香茶,连忙道请。田氏道:“我不曾打点香钱奉送,怎好无功受禄。”觉空笑道:“大娘子不必太谦。和尚家的茶、酒,都是十方施主的,就用些也不费僧家的己钞。请问大娘子高姓?”田氏道:“奴身姓田,丈夫没了七年了,守着一个儿子,到了十五岁了,指望他大来做些事业,不想上年又死了。孤身无倚,故来求佛,赐一个好结果儿。”觉空笑道:“看大娘子这般美貌,怕没有人求娶你!”

田氏不答。不期吃了几条化糕下去,那热茶在肚里发作起来,就是吃醉了的一般,立脚不住,头晕起来,道:“师父,为何头晕眼花起来?”觉空道:“想是大娘子起得早了些。此是无人到来所在,便在小床一睡如何?”田氏想了道:“中了秃子计了。”然而要走,身子跌将倒来,坐立不住,只得在桌上靠直。那秃贼把他抱了,放在床上,田氏要挣,被酒力所困,那里遮护得来,只得半推半就儿顺他做作。那秃贼解开衣扣褪下小衣,露出一身白肉,喜杀了贼秃,他便恣意儿干起来:

怨鹤离鸾,狗秃漯鱼,渴凤妖娆。初起半推半就,渐渐越凑越骚。初然花心蜂采,后来雨应枯苗。(下删三十六字)。问一声大娘子这般可好,答一声好师父手段直高。大娘子不耐烦,云停雨住。小贼秃正畅美,莫要乔装。弄得落红满地无人扫,只怕深夜柴门带月敲。

那田氏把酒都弄醒了,道:“师父,我多年不曾如此,今日遇着你这般有趣,怪不得妇人家要想和尚。你可到我家常来走走。”

觉空事完,放起田氏道:“你既孤身,何须回去,住在此处可日夜与你如此,又何须担惊害怕。到你家来,倘然被人看出,两下羞脸难藏,如何了?”田氏道:“僧房无内外,倘被人知,这也是一般。”觉空道:“我另有外房。这间卧房是极静的幽室,人足迹不到的所在,谁人知道!”田氏道:“如此也使得。待我家去取了必用之物到此,方可盘桓几时。”觉空问道:“是什么必用之物?”田氏道:“梳妆之具,必不可无。”觉空开了箱子,取出几付镜子、花粉、衣服,悉是妇人必需之物,又掇出一个净桶道:“要嫁女儿,也有在此。”田氏见了一笑,把和尚照头一扇子道:“看你这般用心,是个久惯偷妇人贼秃。”觉空笑道:“大娘子也是个惯养汉婆娘。”田氏道:“胡说。”觉空道:“既不惯,为何方才将扇子打和尚?”

两个调情得趣。到午上,列下酒肴,二人对吃,搂抱亲嘴,高了兴便干。觉空只守了田氏,竟不去争那三个妇人了。印空知他另有一个,也不来想,他把三个轮流奸宿一夜。

该玉奴陪无碍歇。玉奴因思家心切,只是一味小心承顺,以求放归,再不敢一毫倔强,以忤僧意。这无碍见他如此,常起放他之心,然恐事露,在敢而不敢之间。到上床之际,又苦苦向无碍流泪。无碍说不是出家人心肠硬毒。恐一放你时,倘然你说出原因,我们都是死了。”玉奴道:“若师父肯放奴家,我只说被人拐到他方,逃走还家的;若说出师父之事,奴当肉在床、骨在地,以报师父。”无碍见他立誓真切,道:“放便放你,今夜把我弄个快活的,我做主放你。”玉奴喜道:“我一身淫污已久,凭师父所为便了。”无碍道:“你跨上我身,(下删十四字)。”玉奴主小身跨了,(下删十字),故意放出娇声,引得老和尚十分兴动,不觉泄了。玉奴扒下来道:“如何?”无碍道:“果是有趣。”到五更,还要这般一次儿送行。玉奴道:“当得。”玉奴到搂了无碍,沉沉睡了。

一到五更,玉奴恐他有变,把无碍推醒,无碍道:“看你这般光景,果然要去了。”玉奴道:“只求师父救命。”须臾事完。玉奴抽身穿了衣服,取了梳具梳洗完了,叫起了无碍。无碍一时推悔不得,道:“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是从有到此的,决无生还之理,万万不可泄漏!”玉奴忙拜下去蒙师父释放,岂敢有负盟言!”无碍便悄悄儿领玉奴,一层层的到了山门,开得一扇儿道:“你好好去罢。”玉奴认得前路,径奔夫家。这无碍重新闭上山门,一路儿重重关上,再不把玉奴在他们面前说起。

且说玉奴走得到家,天已微亮。把门一看,见是锁的,却好一个贴邻起早往县前公干,见了玉奴,吃了一惊道:“蔡娘子,你在何处?害丈夫坐在监里。”这玉奴见说丈夫在监里,扑簌簌的吊下泪来道:“奴今要见丈夫,不知往那一条路去?”那邻居道:“我今正要往县前,可同我去。”二人取路而行。一路上,将二空之事,一一说了。

不觉已到县前,领他到了牢中。蔡林见了妻子,吃了一惊道:“你在那里?害我到此地位玉奴将所事一一说了一遍,满狱通恨那二空。登时禁子上堂禀知,取出蔡林夫妻一问。这玉奴将前项事一一诉明,县公大怒道:“他寺中共有几房?”玉奴云:“闻有东西二房,西房是好的,实不知详细。”知县把二人带起,唤打轿,径往双塔寺而来,寺里鸣钟迎接。知县径到东房,分付把房头细搜。公人一齐打进,一层层打得个透彻,拿出三个妇人,三个和尚,两个道人,三个行者。道:“内中都搜到,并无人了。”知县又着人,到竹园内掘出两个妇人尸首来。县公又到西房叫搜,只见几个青年读书的秀才,俱是便服,道:“老父母,东房淫污不堪,久恨于心;今蒙洞烛,神人共喜。这西房,门生们在此攻看书史,实是清净法门。门生向时有感,有俚言八句为证:

东房每夜拥红妆,西舍终宵上冷床。

左首不闻钟磬响,西厢时打木鱼忙。

东厨酒内腥膻气,此地花灯馥郁香。

一座山门分彼此,西边坐也善金刚。

县公看罢道:“诸兄见教,也罢。”忙把左右唤转回衙,径上公堂,道:“郁氏,他怎生骗你到他房内?”郁氏道:“老爷,妇人到寺烧香,被明月清风二秃蛮推紧扯,到他内房强奸了,再也不放出来了。”玉奴恐江氏说出无碍情由,便道:“老爷不须细问,都是二秃行为,与这老和尚一些无干。妇人若不是老僧怜放,就死在寺中也无人知道。”江氏会意道:“老爷,就是埋尸也是印空觉空二人。”县公问明,道:“把无碍释放还俗。把两个妇人尸首,着地方买棺收殓。江氏、郁氏、田氏,俱发宁家,道人、行者各归原籍。把东房产业着西房管下,出银一百两助修城池。发放蔡林夫妻到岳丈家说明此事,以完结案。把二空各责四十板,定了斩罪下狱,以待部文取决判曰:

得双塔寺僧觉空、印空,色中饿鬼,寺里淫狐。见红粉以垂涎,睹红颜而咽吐。假致诚而邀入内,真实意而结同心。教祖沙门,本是登岸和尚;娇藏金屋,改为入幕观音。抽玉笋合堂,禅床竟做阳台之梦;托金莲舒情,绣榻混为巫楚之场。鹤入凤巢,始合关雎之好;蛇游龙窟,岂无云雨之私。明月岂无心,照孀闺而寡居不寡;清风原有意,入朱户而孤女不孤。并其居,碎其躯,方足以尽其恨;食其心,焚其肉,犹不足以尽其辜。双塔果然一塌,两房并做一房。妇女从此不许入寺烧香,丈夫纵容,拿来一并治罪。

判讫,秋后市曹取决,那几家受他累的,把他尸首万千碎剐,把他光头登时打得稀烂。正是:

只道伽蓝能护法,谁知天算怎逃生。

自古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唯其头秃,一发淫毒。可笑四民,偏不近俗,呼秃为师,愚俗反目,吾不知其意云何。

* * *

[1] 绿珠:晋时石崇的歌妓,石崇被害时绿珠跳楼自杀。

[2] 虞姬:楚霸王妃,霸王兵败,虞姬舞剑为霸王歌,歌罢自刎。

[3] 蔡琰:东汉人,初嫁卫仲道,夫亡无子,兵乱被掠,后嫁匈奴左贤王,生二子。

[4] 王嫱:即王昭君,自嫁匈奴单于。

[5] 陆放翁:陆游,宋代大诗人。

[6] 鲁男子:谓处理男女关系时能以礼自持的男子。

[7] 杌(wù):小矮凳。

[8] 拏(ná):用强力取,捉。

[9] 浼(měi):央告,托求。

[10] 直裰(duō):僧道穿的大领长袍。

第十二回 汪监生贪财娶寡妇

富贵从来不自由,何须妄想苦贪求。

庸愚痴蠢朝朝乐,伶俐聪明日日忧。

彭祖年高终是死,石崇豪富不长留。

人生万事皆前定,勉强图谋岂到头。

话说嘉兴府秀水县有一个监生,姓汪名尚文,号云生,年长三十岁了。他父亲汪礼,是个财主,原住徽州,因到嘉兴开当,遂居秀水。那汪礼有了钱财便思礼貌,千方百计要与儿子图个秀才。争奈云生学问无成,府县中使些银子开了公折,便已存案,一上道考,便扫兴了。故此,汪礼便与他克买附学各色,到南京监里纳了监生,到也与秀才们不相上下,就往南京坐监。

不期这年五月间,时疫相染,这汪礼夫妻并云生妻子一齐病起,三人相继而亡。家人们一面治棺入殓,一面飞也报到南京。云生得知这个消息,大哭起来,登时出了丁忧 [1] 文书。即日起身赶到家中,抚棺痛哭,遂有诗曰:

哭罢爹来哭罢娘,妻儿哭得更悲伤。

其间孝顺和恩爱,都在哀中见肚肠。

此时便开丧追荐 [2] ,一应丧仪已毕,出棺安葬。凡事皆完,归家料理,把当中盘过,停了当业,只听取赎。

云生为人不比汪礼,是个酸涩悭吝 [3] 之人。故此银子只放进不放出,俗话叫名挟杀鸡,放放恐飞了去。这般为人,岂能受享。那家人们,一日只给白米六合,丫环小使只给半升,如此剋减,那食用之间一发不须讲起。有人背后写了四句诗儿,贴在他的大门上,云:

终朝不乐眉常皱,忍饥攒得家赀 [4] 厚。

锱铢 [5] 舍命与人争,人算通时天不凑。

云生见了,大笑起来,也写四句贴在门上,道:

生平不肯嫌铜臭,通宵算计牙关斗。

扬子江潮翻酒浆,心中只是嫌不够。

言后,人人晓得他是个涩鬼,遂取一个诨名“皮抓篱”,言其水筲不漏之意。这云生一发臭吝起来。

恰好一日,坐在家中,此时光景,那天起一阵狂风,乌云四合,登时下起雨来。但见:

云生东北,雾起东南。农人罢其耒耜 [6] ,旅人滞其行装。萋萋芳草,思楚国之王孙;淡淡清风,望汉皋 [7] 之神女。盖已预惊蚕病,何言特为花愁。而已足不见园,推案久无招饮帖,心忘探节,闭门听断插天歌。焚云香而辟湿,烧苍术而收温。悚慵 [8] 称意,行客怀愁,闭门且读闲书,安枕恍如春梦。

这雨直落到傍晚,越觉大了。云生见天晚雨大,自己同了两个家人出来闭门。只见门楼下歇着一乘女轿,中间坐一个穿白的妇人,又见一个后生,带顶巾儿,也穿素服,又有两个家人扛着一架食罗。那后生见了云生出来,知是主人,连忙上前施礼道:“只因避雨搅扰尊府,实为罪甚。”云生答曰:“不知尊驾在此,有失迎候,里边请坐才是。不知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王,名乔,轿里边的是舍妹。因舍妹夫华子青不幸过世,今日正是三周年,与舍妹同往坟上祭奠。不想回来遇了这般大雨,一时间路远又去不得。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钱去寻一间空屋,借歇一夜,明早便行。不知尊府可有这样一间空房儿么?”云生想道:“有三百文钱便留他歇一夜,落得趁 [9] 他的。只恐他这几个人要酒饭吃起来,到不好了。”便道:“就有空屋,晚间炊煮未便。”王乔便道:“食罗内酒饭都有,只要借间空所便是。明日黎明就行。”云生道:“这般大雨不便出门去寻,若不弃草舍,不若权宿一宵,如何?”王乔忙道:“若得如此,实为阴德了。”忙取了三百文钱送与云生。云生说岂有此理,兄到俗了,决不肯受。”王乔说:“若尊处不收,小弟亦不敢相扰府上也云生见他如此说,便道:“既如此,权收在此。”分付:“快抬了大娘子到后厅上坐。”

云生同王乔到后厅重新施礼。轿儿里走一个娇滴滴青年美色妇人,上前施了一礼,云生回揖,连忙把眼看他,一双小脚穿着一双白绫鞋儿,真如小小一瓣玉兰花儿,心下十分爱极。又把脸儿一看,生得:

芙蓉为面柳为腰,两眼秋波分外娇。

云裳轻笼身素缟 [10] ,白衣大士降云霄。

那随来的家人,连忙食罗中取出一对大灯烛,着汪管家点在堂前。摆下两副酒盒,男左女右,请云生坐了。云生假意不坐,王乔一把扯定不放。云生坐在下边,与王乔对饮。这王氏自己吃了几盏,将酒肴散与家人轿夫去了。云生见王氏吃完,忙分付打点被褥,在西边侧房与王氏歇了。

这王乔与云生答话儿吃着,云生问道:“令妹丈在日,作何事业?”王乔道:“说起也话长。先妹夫在日是个快活人,只因他父亲在日挣下万顷田园与他,不期五年之间,他父母都亡了,并无枝叶。先妹夫想起家缘,年将三十尚无子嗣,又无宗枝承立,倘然无了后代,这家缘丢与何人!只为儿女心急,把这性命来弄杀了。如今只丢下舍妹,今年才得二十五岁,怎生守得到老!即使到老,这家私又无人承召。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以后,要寻一个有造化的丈夫,送他这个天大家缘。”

云生听了这几句话,就是蚂蚁攒了他心一般,登时痒将起来,道:“谁人做主嫁他?要用多少财礼?”王乔道:“财礼谁人受他的,也没人作主儿,是小弟到要随舍妹去的。这些田地产业,从先妹夫去世,都是小弟收管,那人上拖欠,也须小弟催征,故此小弟也要同去。”云生笑道:“小弟失偶尚未续弦,若是不嫌,求兄作伐 [11] 如何?”王乔道:“原来未有令正,只是舍妹貌丑,恐没福消受府上这般受享。若果不弃,小弟应承是了。不须一毫费心,只要择个日辰,小弟送来便了。”云生道:“承兄金诺,不知令妹心下如何。”王乔说:“放心,都在小弟身上便是。”云生大喜,到把酒儿劝着王乔。吃到三更方才两下安歇,各人俱睡了不题。

到了次日,王乔借出妆具,男女各各穿戴完了。正等作谢起身,只见云生连忙出来施礼留坐,王氏不肯坐,作谢上轿径行。云生见王氏去了,道:“王兄,亲事敢是不妥么?”王乔道:“正是妥了,不好在此坐得。只求个吉日,小生自来。”云生曰:“日子已拣了。只是慢待,怎好又唐突。”王乔道:“兄到不消如此,既是授亲做亲,不须谦逊,分付那一日是了。”云生说:“三月十五是个阴阳不将黄道吉日,还是到何处迎亲?”王乔道:“往水路来,只在水西门外,也不多几步了,待小弟先来通问便了。”云生扯往,留吃早饭。王乔道:“舍妹等久了。后来正要在府上打扰,何必拘拘如此。”云生假脱手儿放了,送出大门。那两个家人抬了食篮,随着去了。云生进到内房,想了一会:“好造化,一个铜钱也不破费,反得了三百文,又吃了他半夜酒,又送个花枝儿一般的美人,还有偌大家缘,实是难得!想我命中该是这般,那富贵便逼人来了。”

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云生想道:“今已及期,只是那王兄又不见,又不知他家住在何处。那日失算了,着一个人随他去认了住场,方有下落。如今若是不来,只好空欢喜一番。”心下闷闷不乐。走进走出,心中不安。直待午后,只见王乔穿了新衣走入门来。云生见了,就是见了宝一般,慌忙走下阶来,拱到堂上,相见坐下。云生道:“小弟正在这里自悔前番不曾着一小作送到府上,今日欲去相请,无由而来。重蒙再降,使小弟不安之甚。”王乔道:“船住水西门了,不知是那一个时辰。”云生道:“日没酉时是金匮黄道。”即时分付手下打点迎婚之事。心想:“诸凡要省事,到其间未免要用银子,不怕你肉割了。”一时间,时辰已到,把新娘抬至堂上。下轿拜了天地神祇,化了纸马,揭去扇巾,露出那花容月貌,愈加比前番娇媚了几分—— 品貌婷婷裳似云,翠眉淡淡点朱唇。

一双俊眼含娇媚,三寸细莲半捻春。

云生见了,魂飞天外。须臾,抬进八个皮箱,十分沉重,排在房中。云生算计,并不请着亲邻,只与王乔两夫妻合着一桌酒,就在房中坐饮。

吃到二更,王乔辞了下楼去,送在书房中宿下。新郎新妇,未免解衣就枕。只见:

二人虽旧,两下重新。一个驾鹤乘鸾,一个攀龙附凤。一时间,巫雨会襄王;片刻间,彩云迷是虫。金莲高驾,水津津不怕溢蓝桥;玉笋轻抽,火急急那愁烧袄庙。口对口,舌尖儿不约而来;腿夹腿,那话儿推来又去。久已离变,今夜不能罢手;向成渴凤,何时方得能丢。虽然交浅,实是情深。

直至五更方才着枕。

次日,梳洗已毕,王氏将八箱之匙齐开,与云生逐件看过。衣服首饰、金宝珠玉满满八箱,又将田地原契一并与云生收下。云生心暗欢喜,也将前妻箱钥交付王氏,并自己积下三千余两亦交付妻子收下。有此,夫妻二人如鱼似水,步步不离,好生恩爱。正是:

守己不求过分福,安居唯乐自然春。

这王氏嫁到汪家将五十日,恰遇端午佳节。汪云生只是家常淡饭,并不设酒做节。王氏只暗地一笑,便道:“闻知烟雨楼上看龙船极是美观,我心中要去看一看,你可肯么?”云生想道,去看未免又要破费几钱船钱。只因心爱了,他悭吝不得,道:“使得。”即时吃了午饭,夫妻二人上船去看,分付王大舅照管家下。王氏将钥匙都付与王乔收了,一船直至烟雨楼前。

上岸登楼一望,但闻金鼓之声震惊数里:

梅天歇雨,萱草舒花。画鼓当湖,相学鱼龙之戏;彩舟竞渡,咸 [12] 施爵马 [13] 之仪。旗影如云,浪花似雪。上下祠前对纸,去来湖上讴歌。于是罢市出观,皆为佩兰宝艾。登舟远泛,无非叠翠偎红。栀子榴花,并绾同心之结;香嚢罗扇,相遗长命之丝。短笛横吹,相传吊古。青娥皓齿,略不避人。分曹得胜,识为西舍郎君;隔叶闻声,知是东邻女伴。杏子之衫,污洒藕丝。作揽望船,检点繁华,午日欢于上已。殷勤寄省,昔年同是阿谁。而树里楼台,列户皆悬蒲艾;堤边罗绮,无心更去秋千。待月愿迟,听歌恨短。及时行乐,故从俗子当多;睹貌相欢,盖忘情者或寡。已乃逸兴渐闲,纤讴 [14] 并起。将归绣榻之中,却望银塘之上。草烟罢绿,莲粉坠红。驴背倒骑,白酒已熏游客;渡头上火,黄昏尽送归人。载还十里香风,闲却一钩新月。于时龙归沧海,船泊清河。可惜明朝,又是初六。

云生看罢,与王氏下楼上缆。摇到家来,已是黄昏时候,王乔早已接着。进了中堂,完了一日之事不提。

不觉光阴似箭,看看过了中秋,又是重阳节过,十月来临。云生与王大舅云:“目今将收晚稻时间了,明日烦劳尊舅往租户家一行,先收早米也好。”王乔云我已计议定了,只在早晚同妹丈一行方好。”云生道:“使得。”王乔晚上与妹子说明此事。次日,王乔道:“妹丈,他日且慢去,待小弟先去一看。若是时候方可同去,不然何苦跋涉一番。”云生说:“有理王乔去了一日方回道:“明日同妹夫且去。已是将次了,遂连晚雇下一只小船,明早同行便了。”

次早,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饭,与丈夫、哥子吃了,下船一路往海盐而行。船至曹王庙,王乔道住了船。”与云生说妹丈,你且在船中略坐一坐,等我先去一看,我来接你同去便了。”云生说:“大舅,你先去,我就来便是。”王乔去了,云生上岸闲行。步到曹王庙前,只见台上演戏。云生近前一看,演的是《四大痴传奇》,正好卢至员外与妻子唱那《懒画眉》道:

几时得奇珍异宝万斯箱,金玉煌煌映画堂。珍珠珊珊若垣墙,夜明珠百斛如拳样,七尺珊瑚一万双,怎能够把清寡妇守中房。倚顿陶朱 [15] 贩四方,乌孙阿保收牛羊,石崇王恺开银当,刁民豪奴千万行。

那卢至妻子冻馁难当,唱与卢至听道:

我笑你蝇头场上履水霜,马足尘中晓夜忙。你一生衣食两周张,妻儿老少遭磨瘴,那里有金脚银棺葬北廊。

那卢至回唱与妻子听道:

一生钱癖在膏肓,阿堵须教达卧床,便秤柴数米有何妨。那饥寒小事何足讲,可不道惜粪如金家始昌。

却好里边孩子饥得哭起来,那妻子听见道:员外听见么?

那嗷数黄口乱饥肠,你百万陈陈贮别仓。便分升斗活儿娘,也是你前生欠下妻孥账,今世须当剜肉偿。

卢至回唱道:

我岂是看财童子守钱郎,只是来路艰难不可忘。从来财命两相当,既然入手宁轻放,有日须思没有粮。

云生看得大眼直。看完了,天色已黑。回到船中,问家人:“王大舅曾回来么?”家人道:“竟不见来。如今天色已晚了,还是怎的?”云生道:“自然住在此处等他。”一面收拾些晚饭吃了,就睡在船中。

次早起来,还不见到。家人说:“大舅还不见来,船中柴米也无,怎生是好?”云生想道:“此时不来,不知是何意思?欲待要等,奈无柴米在船,不若且回去再取。”登时把船摇转。回到家中,走进里边,只见女使们报道:“大娘今早不见在房里。往四处相寻,后门都开了,不知往那里去了。”云生吃了一惊,忙上楼来,一看箱笼全无,搬一个尽情绝义,并无一物存留^云生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计也!”双脚一跌,扑簌簌掉下泪来道:“好容易挣得这个家私,一旦付之无有,实好苦也!”家人背地皆说:“日常间半文不使,如今被妇人骗去,真真可恼。”正方只见射上一张字纸,上写道:

忆昔清明遇雨,遂尔逢君。幸结三生,永谐百岁。夫唱妇随之念,宁无时序关心。午节欣逢,吝治一卮浊酒;半文不费,竟图万顷良田。弃妻虽有七出之条,背夫岂无三尺之法。借宿一宵,奉钱三百。身赔七百,也得千金。妾为媚色绿珠,君实谋财强盗。罪系一般,法分轻重。妾学西子邀游,君似亡羊于歧路。想君此际,宁无泪寒。再休想钱过北斗,恐番成身葬南山。劝君耐烦,幸无叹息。只有香饵钓鱼,那见无饵钓鳌。大胆打番芝麻,再莫糖饼刮削。

云生看罢,自悔道:“原来我惜了钱财,逢时过节竟不说起。若得依先还我家私,我便朝朝夜夜元宵,我也情愿了。”

那街坊上人大为痛快,又做一支《挂枝儿》唱着:

皮抓篱水筲汲得漏,进一文积一文,着甚来由。家私积得真丰厚,犹自贪心重。惹得个女风流,指望他万顷田园也,反弄得空双手。

* * *

[1] 丁忧:遭遇父母丧事。

[2] 追荐:追悼。

[3] 悭(qiān)吝:吝啬。

[4] 赀:同“资”。

[5] 锱铢(zīzhu):很少的钱。

[6] 耒耜(lěisì):古代耕地翻土的工具,后亦以之为农具的总称。

[7] 汉皋(gāo):汉,汉水;皋,水边的高地。

[8] 悚慵:惶恐,困倦,懒。

[9] 趁:赚。

[10] 素缟:同“缟素”,白衣服。

[11] 作伐:做媒。

[12] 咸:都。

[13] 爵马:即雀、马,均为假饰。

[14] 纤讴:拉纤的歌。

[15] 陶朱:春秋时范蠡,辅佐越王灭吴后弃官经商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