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女风流第一,秀才慕色无双。
分明一本比西厢 [1] ,点缀许多情状。
欢喜冤家小说,堪为风月文章。
消愁解闷笑人肠,莫比汪宣欲伤。
且说扬州府仪真县一个秀才,姓许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岁。父母弃世多年,室内尚无佳丽。这许玄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风月张韩 [2] ,文章班马 [3] 。
一日,秀才往郊外闲行,偶遇一班少妇在楼头欢笑。许玄抬起头来一看,一个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见了许玄,都避进去了。许玄道:“好丽人也。可惜我许玄十分知趣,尚无一个得意人。见他那楼上有这许多娇艳,何不分一个与我。”心中怏怏,若有所失。走回书馆,情思不堪,赋诗一首开解闷怀:
楼头瞥见几娇娘,不觉归来意欲狂。
为惜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诉,一段幽思入梦长。
笑语多情声渐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次早,又去久候。楼窗紧闭,并无一个影儿,心下好闷,一步步走将回来。踱到自己后园门首,猛然抬头一看,见对门楼上有一个绝色的女子,年纪像二十多岁光景。看他眉细而长,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红白自然,飘逸若风动海棠,圆活似露旋荷盖。许玄见了,吃着一惊,想道:“这是我近邻施家。久闻他家有一女子生得标致,果信其然。”走近楼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声,径自去了。许玄想道:“这相思害杀我了。也罢,他之楼与我花楼侧窗紧对,不免将书箱着人移上楼去,早晚之间再能相见。或者姻缘有分,亦未可知。”登时进了书房,将一应文房四宝、床帐衣服、随身动用之物,俱移上花楼。他便开了楼窗,焚香读书,一心等待施家女子。正是:
人间良夜静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
且说这施家女子,他父亲在日是个大盐商,祖籍徽州,因往扬州支盐,随居于此。父亲亡过多年,止有母亲在堂。年已二十一岁了,说来,亲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蹉跎到此。生他之时,母亲梦芙蓉满院,因此取名唤作蓉娘。自小请师习学,无书不读,极其聪明。女工针指,是他本等;吟诗作赋,出自非常。生得姿容娇艳,性格风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间凡品。常常开了楼窗,偷看许家园内花卉。看此春事阑珊 [4] ,绿肥红瘦,蓉娘叹曰:“正是有文遣俗,无计留春。”遂将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诗》儿:
每逢时节恨飘蓬,准拟今春乐事浓。
杨柳楼头歌舞月,杏花村里酒旗风。
独怜黄鸟啼原上,唯有青山似洛中。
春意自知无主恺 [5] ,树头树底觅残红。
集了这首诗后,竟不上楼来了。许玄见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时。
谁想许玄高高兴兴移上楼来,指望见他一面,谁知绝无影响。大失所望,无计排遣,翻着一篇《暮春》词读曰:
春暮矣,人逐马忙,序随马去。桃贪结子,莫恨晓风;柳已成阴,更怜残月。绿暗红稀,正是困人时候。日长意懒,还同送遣心魂。选遍柳腰,分明妒嫉;听残鸟语,大半催耕。百丈游丝,能系柔肠几许;一壶社酒,不知春事茫然。除是三回寒食,才减一月佳期。昨日清明,妇乞书窗之水;明朝谷雨,僧申龙井之茶。扫墓北邙 [6] ,梨花白昼;送君南浦,江水绿波。人应无计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来花去,自然怨落邻家;莺老莺娇,毕竟倩 [7] 谁作主。花无意绪,马有精神。芍药重开,还须来岁;辛夷初种,望到今年。池馆豪华,不管韶光已过;黎锄消息,依然东作方兴。纵然明岁再来,何似今年莫去。
看罢,称赏不已,不觉困倦起来。适逢童子进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瑶琴,置于几上焚起香来。他道:“借此瑶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转转之闷。成都桃而红歌冉,清徵流而玄鹤舞。焦桐 [8] 喻意,响玉传情。”少焉,梧桐 [9] 方出,月如悬镜,便弹一曲《汉宫秋》。
其曲未终,只见施家楼上窗儿呀的一声,露出了娇滴滴的两个美人,正是蓉娘听得琴声清亮,与侍女秋鸿同上楼来,开窗面看。见是许生操琴,他也不避。许生见了,心上一时里欢喜起来,将指上又换了《阳春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那蓉娘听得琴中之意,一时间遂起文君之兴,引动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飞过琴边。只听得一声:“老娘娘请小姐哩。”蓉娘把许生看了一眼,进楼去了。这许玄见他去了,挂起冰弦,心中欢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离,便向床中和衣去睡。他想道:“这女子十分有意,此时楼窗尚开,必然还上楼来,待我再等他一等。”
只见一个小使,拿了一个封筒走上楼来道:“相公,有人请你。”许生不知是谁,拆开封,往灯前一看,是一首诗道:
邻家年少鼓冰弦,谩托芳情露指尖。
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与灯前。
看罢惊道:“是谁人送来的?”小使道:“施家秋鸿姐,在下边等相公说话。”许生听说,飞也似抢下楼来。见一艳婢立于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相公一话。”只见一女子,身穿丽服,两鬓堆鸦,拂翠双眉,樱唇半露,轻移莲步,近前万福。惊得许生忙还大诺 [10] ,心下便想:“何一旦见爱如此,莫非鬼迷?”将信将疑道:“小生何幸,蒙爱如斯。”蓉娘掩袂 [11] 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请登楼试与言之。”分付秋鸿:“你且回去。亲娘若问,道已睡多时了。”许生恭敬如宾,同上楼来,分宾主坐下。蓉娘道:“适闻君子琴中之意,便怀陌上之情 [12] 。特来见君,以为百年之约,愿勿以为异疑。”许生谢曰:“小生才非子建 [13] ,貌非潘安 [14] ,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蓉娘问曰:“君子青春几何?”许生曰:“一十八岁,八月初五未时所生。请问芳卿,妙龄几何?”蓉娘曰:“奴年二十一岁,八月二十五日未时所生。今见君子,诚宿世良缘也。”许生上前一把抱定。两下里:
云犹雨腻,蝶舞蜂狂。一个爱倾城颜色,一个爱贯世文章。一个风情蕴藉 [15] ,一个雨意徜徉 [16] 。一个攘花课蜜 [17] ,一个窃玉偷香。一个身儿痩怯,一个性子温良。
须臾,雨散高唐 [18] ,云归楚岫。作诗一律曰:
漫说佳期自古难,如何一见即成欢。
情浓始信鱼游水,意蜜方知凤得鸾。
自讶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两眉攒。
三生已订今宵誓,免使终身恨百年。
联诗已毕,生顾蓉娘曰:“今宵欢会,事出非常,恐见难别易,相思断肠。幸勿见弃,早叶宫商 [19] 。”蓉娘曰:“我母亲为人偏僻,错我良缘;今日幸逢君子,以终百年。恐君视为容易,使妾有白头之叹。”不觉楼头五鼓,蓉娘拔下金凤钗一只,遂提笔书《西江月》一首:
至宝砂中炼出,良工手里熔成。芳姿美色价非轻,付与君家为证。可惜红颜有限,休教白首无凭。思人睹物重伤情,杜宇 [20] 流红春病。
书罢,将钗付与许生,遂曰:“此钗之金,乃鄱阳披砂而作,得狼荒夜雨而方奇。断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从革之机。是栎阳 [21] 之瑞雨,非大冶之妖蜺 [22] 。仗此良媒,万勿虚视。”许生亦从袖里取扇上玉鱼坠一个,亦授笔而书,调曰《鹧鸪天》:
着忽寻春路径迷,忽然月下遇仙姬。情才好处人将别,乐音浓时怨又基。观玉秀光实稀奇,采磨温润没瑕疵。洪鳞不是池中物,把与嫦娥好执持。
书罢,将坠付与蓉娘,生曰:“此坠之玉,比德于君子,刻名于美人。垂棘 [23] 之璧,连城 [24] 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报锦璘之见赠,曾击珠丝之并沉,胡综知如意以压气,温峤下镜台以纳婿。蓝田种之以致娶,昆冈 [25] 得之以遇君。润水以茂,辉山更新。万镒之价,五都之尊。尔须待价而关顺,不可无故而去身。顾后早见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恋不舍,遂焚香告天,设词曰:“天须鉴奴与郎:
今宵会合信非常,莫使长娱歌昭阳。
漫学乘车醉壶浆,仰视百鸟必双翔。
时见二鸦御一梁,满堂如春焚暖香。
须远荀实之神伤,无以冰炭置我觞。
两下相思孰主张,乞巧为员贵利方。
归梦不离合欢床,高烧银烛照红妆。
天孙为绮云锦裳,永却匹配六月霜。
惊回仙梦莺过墙,宁使不受处女筐 [26]
水心似铁休关防,金兮与玉坚且刚。
勿使失手碎鸳鸯,要使此意留炎荒 [27]
那时移手以相将,夫妻地久与天长。
许玄以不娶为誓,蓉娘以不嫁为盟。敢有不如此约,则骨分尸解,死无葬身之地。”
还要绸缪,忽然一声响亮。许玄一惊醒来,却是一梦,且惊且喜。走起身来,总然有声。把灯往床边一照,拾起一看,果梦中蓉娘所付金凤钗也,大为惊异道:“此梦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坠,而扇上则无见矣。”便道:“此必两相神合,是蓉娘魂至于此。且待明早,观其动静。”便是:
春兴悠悠不可当,夜来梦熟到高唐。
九天仙女云中降,五凤金钗袖里藏。
漫想娇娆倾国色,转成愁苦扰人肠。
今宵已做巫山梦,明晚还祈会楚襄。
直至四更,才方就枕。
次早起来看了凤钗,坐立不安,如有所失。只听脚步响,说本县太爷有一急事,请相公等着说话。许玄即忙梳洗,将金钗带在袖中,往县中去了。
且说蓉娘一梦醒来,好生惊异,说:“日里果然情动,为何就做此一梦。”十分骇然。天明起来,又恹恹欲睡。题诗一首:
芭蕉叶底踏冰壶,团扇羞描彩凤图。
金缕有衣藏宝鸭,青鸾无信遇神巫。
愁萦 [28] 九曲肠应断,泪迸千行眼欲枯。
一段风情谁著述,恹恹如醉倩人扶。
吟罢,忙唤秋鸿:“我身子为何不快,可打点我睡也。”秋鸿忙去整被,枕侧忽见白玉鱼坠一枚,以奉蓉娘曰:“不知此玉鱼从何而来?”蓉娘一见,忙取向袖中藏了,随觅金钗,失去一股。蓉娘思曰:“此生梦里姻缘,这般灵感。曾记拈香设誓,两无嫁娶。”急往楼窗一看,见书楼紧闭,不知何故。上床睡了。秋鸿自幼随蓉娘读书,心下极其聪明,况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一些也与我计议。方才见了玉鱼,忙忙袖了,况又精神恍惚,短叹长吁,未识是何意思。待我静里观之,便知其意。”
只见蓉娘上床,欲睡不宁,欲起又倦,想道:“我在此转展无睡,甚无思绪,不若起来梳洗,以观许生动静,再作理会。”须臾至楼前,尚尔如前。归房取笔而题:
方对菱花试晓妆,彩云何处阻襄王。
石麟有梦空留语,青鸟 [29] 无书枉断肠。
斗帐色舍腥血润,薄罗香沁藕花凉。
几回不信丢开去,又失金钗折凤凰。
吟罢,恢恢而坐。秋鸿探其光景,虽不能尽知其情,亦能少识其意。道曰:“小姐,今日为何神思困倦,针指不提,茶饭懒吃,莫非为阳春一曲乎?”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识破,不免对他说明。”道:“秋鸿,昨晚听琴,果然有感。夜来一梦,实是蹊跷。别样不须讲了,梦他赠我玉鱼,答以金钗。金钗果失,其玉鱼在枕,何其灵异!为此精神顿减,情思恹恢。”秋鸿说:“小姐,这是你天定姻缘了。我看许相公人才双美,与小姐门户相当。两下芳年,一双孤寡,极早自做主意,嫁了这个丈夫,拖带秋鸿也落好处。若凭老母简择,明日你错配了对头,嫁个庸夫俗子,一世好苦。”蓉娘说:“我梦中与他立誓,约为夫妇了。”秋鸿说:“不若待秋鸿径造 [30] 南园,见了许生,将玉鱼送去,看他意思如何,便知下落。”蓉娘说:“觉得造次了些。”秋鸿说:“梦中奇异,实是非常,不为造次。”蓉娘说:“他书窗闭上的,大分不在。”秋鸿说:“我径到花园探听便了。”付与玉鱼,悄地往园里走进。
恰好许玄已进园来,见了秋鸿,一看正是梦中艳婢,慌忙施礼道:“何事而来?”秋鸿说:“有话相商,乞于密处。”许生径同秋鸿,至假山石上极密之处坐下。
秋鸿取出玉鱼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坠乎?”许生一见道:“好奇。”随往袖中取出金钗与看:“此钗是小姐之钗乎?”秋鸿道:“实是奇事。我小姐做此一梦,情思恹恹;又失金钗一股,未知果在相公处否,特着我来探取。”许生曰:“我今央媒说合如何?”秋鸿道:“我主母前番论及相公亲事,嫌你年纪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说也枉然。”
许玄“呀”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则无望矣。”秋鸿曰:“我在小姐跟前撺掇他来就你,你将何物谢我?”许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来谢你。”秋鸿说:“只怕你没分身处。”许玄说:“小姐未必肯来,不若晚间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与小姐一会。”秋鸿说:“我家晚间,前后门一齐上锁,虽插翅亦不能飞,怎生去得!我小姐为人爽快,说个明白,况梦中已自会过,自然肯来。须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见,夜了又要锁门。”许生说:“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秋鸿说:“须寻个所在相会便好。”生曰:“你来看,牡丹亭下芍药中,天然一个卧榻,好不有趣得紧。”秋鸿说:“果然好个所在。”
许玄见他娇艳,一见便留意了。因答话良久,不好为得,走到这个所在,那里就肯放他。便道:“难得小娘子到这个寂静所在,望乞开恩。”鸿曰:“我是媒人,岂可如此?”许生说:“岂不闻含花女做媒,自身难保。”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鸿自知难免,况见生青春标致,已自动火,任凭扯下裤儿,将身仰卧。许生□□□□恣意云雨起来,十分通泰。许玄问曰:“小娘子,花心被谁拆取?”秋鸿道:“妹今年二十岁了,家主在日,便被他偷上了。”许生初时道他是个女子,□□□□,见他说出真情,便道是个知趣的妇人了,着实尽情。秋鸿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许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谢媒了。”秋鸿说道:“谢到谢我几次方好。”许生说:“若得小姐嫁我时,你是家常饭了,不时要用的。”说得高兴,尽力完事。许生袖中取出白纸拭净,与他整好了乱鬓,扯齐衣服,送出园门。
不须几步,便到家中。见了小姐道:“事果异常。金钗一股,许相公要紧的带在袖中。他要央媒说合,我将嫌他年小之事一说,他便不乐起来,便要我晚上引他到小姐房中一会。我说晚上前后门上锁,插翅也难飞。他便无计可施,便要写书求小姐到他园中一会,有许多心事要与小姐面谈。我说不必写书,我去面达至情,强也要强小姐一会。我已许下。小姐,没奈何,姻缘大事不可错了。”蓉娘说:“羞人答答,怎生好去。”秋鸿说:“真姬守节,快女怜才,两者俱贤,各从其志,况与他梦中又会过了。这是一生之事,岂可错了。”蓉娘说:“恐有路人看见。”秋鸿说:“这样冷僻的小巷,那有路人。那花园里,常时去看他花木,是个熟路,只当在自己家中一般,有何难处?”蓉娘心下已自要行,被他狠狠的说,只得依允。把玉鱼带在身边,去换过新衣,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艳,专待天色薄暮,方好过来。
且说许玄,因与秋鸿一番情事,身子困倦,上床一睡,醒来天色傍晚。慌忙整衣,走到园中把园门大开,痴痴而等。只见秋鸿在门首一望,即忙复转去了。不移时,与小姐走了过来。许玄近前施礼,蓉娘答还,同至秋鸿的乐处坐下。秋鸿道:“我去去便来。”许玄道:“多蒙小姐厚爱,使小生感激无地。但梦中奇遇,蒙赐金钗,事属奇异。况梦中已与小姐订百年之约,此事小姐曾梦否?”蓉娘曰:“梦里曾联诗句,兄可记得乎?”许玄将邻家年少鼓冰弦之句,又将谩说佳期自古难,并后两下联句,每首读了一遍。蓉娘笑曰:“实是奇缘了。”
不期天色黑将下来,许玄上前抱住蓉娘,要求欢会。蓉娘初时推拒,被许生用强扯下小衣,不能护持,早已蝶上花枝矣。蓉娘年纪大了,情事已清。况梦中已曾尝过滋味,竟不娇啼,甚为得趣。许玄(下删十八字)初虽道履艰难,后已轻车熟路。□□□□□□□,吁吁的气从口出。管不得鬓乱钗横,恣意儿鸾颠凤倒。须臾,(下删十二字)。两下云停雨住,许生将白绫帕拭干收袖中,忙与蓉娘相期后会。只见秋鸿速至,呼曰:“小姐,快去,快去,主母请你讲话。”蓉娘整衣忙走,顾许生曰:“明日着秋鸿与你说话。”径自去了。
许玄送出园门,十分大快,径上书楼。烛光已具,将白绫灯下一看,得膏红润,护若宝珍,遂藏笥 [31] 中。遂口言一律:
夜来频结蕊珠花,梦入巫山集彩霞。
爱月素娥鸾已跨,迎风萧史凤堪夸。
牡丹亭接蓝桥路,芍药栏通牛斗槎 [32] 。
自喜玉鱼今得水,不须写怨抱琵琶。
次日,正在思想间,只见秋鸿走上书楼。见生喜慰曰:“好谢媒了。”许玄笑曰:“无人在此,正好。”便去扯他。秋鸿止曰:“有事相商,不可取笑。”道:“小姐归去与我计议,此间楼窗紧对,止离得一丈,上下之间,须得两株木植安定,上边铺一木板可达我楼。到了那边,把木板安放我家楼上,待天未明,依计而过。可得长久欢娱,你道好么?”许笑道:“好计,好计。”道:“想此便是蓝桥路了。”随往楼上一看,见有板木许多,皆造屋所余之物。指谓秋鸿曰:“偷花之物尽多,且小姐房中还有女使否?”秋鸿曰:“虽有几人,晚间都不在房中歇的。况且楼前面,便是小姐卧楼,不往楼下经过,愁他怎么。”许生见说,喜不自胜,起身闭上楼门,道:“今日致诚谢媒了。”把秋鸿捧过脸儿亲嘴。秋鸿笑道:“人间乐事都被你占了。”脱衣相就,(下删九字,)任生所为。生细看秋鸿,淡妆弱能,香乳纤腰,粉颈朱唇,春湾雪殷,事事可人,无一不快人意者,此乃婢中翘楚。一时魄荡魂迷,尽情而弄。秋鸿已丢,要去,许立放起,见他含笑,倩即整鬓,态有余妍,十分可意。道:“晚间之约仗你玉成。”秋鸿首肯,开门送至园外,方自上楼。细想其情,得意之极。
不觉楼头鼓响,寺里钟鸣,正是人约黄昏之际。许玄把木头儿放于窗槛之上,一步步推将过去。那边秋鸿早把手来接了,放得停停当当,又取一株依法而行。把两块板架于木上,走到桌上,一步走上板来,如蹚平地,三脚两步走过了楼,即忙把板木取了过来,闭了楼窗。许玄感秋鸿为他着力,黑地捧住,要和他云雨。秋鸿说:“此时还有这样工夫?还不早去!”一把扯了许玄径至前楼。
见蓉娘在于灯前,身穿异彩艳服向炉内添香。生近前见礼,二人坐下,秋鸿摆上一桌酒肴道:“夫妻二人吃个合卺杯儿。”蓉娘顾秋鸿曰:“母亲睡未?”道:“睡久了。”蓉娘说:“此身既已与君,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况梦中之誓已自分明,不必言矣。但老母执滞 [33] 不通,万一私许他人,只可以死谢君耳。”许亦曰:“但愿鱼水百年。忽然言及令堂处,待我今秋倘图得个侥幸,自然充当。倘落孙山之外,亦当再处。决不有负初心,望毋多虑。”蓉娘曰:“昨日早上,楼室紧闭,我往窥二次皆然。你何事不开?”许玄曰:“昨日因县尊相唤去见他,谈了一会,所以不在那。”“知县请你做什么?”许玄曰:“宗师发牌科考,承县尊意思,将我名字造册送府,不须县考,故此唤我面请做个情儿。”蓉娘曰:“或者他取入帘做了房考。你或者落在他房中,中了便是嫡亲座主了。”许玄说:“他已聘四川分考,目今将次起身了。”
闲话之间,不觉二鼓。秋鸿道:“你二人睡罢,夜好短哩。”二人抽身脱衣就枕。许玄抱了蓉娘,金莲半启,玉体全偎,星眼乜斜,娇言低唤,十分有趣。芙蓉露滴之时,恍若梦寐中魂魄矣。事阑就枕,直至鸡鸣,两人才醒。生再求会,蓉娘曰:“但得情长,不在取色。”生曰:“固非贪淫,但无此不足以取真爱耳。”阳台重还,愈觉情浓,如鱼水欢娱,无限佳趣。事完,口占一律以谢蓉娘:
巫山十二握春云,喜得芳情枕上分。
带笑慢吹窗下火,含羞轻解月中裙。
娇声默默情偏厚,弱态迟迟意欲醺。
一刻千金真望外,风流反自愧东君 [34] 。
正吟诗方完,秋鸿起来开了房门,走至床边道:“好去矣。”许玄与蓉娘作别,抽身披衣而起。秋鸿引到后楼,许玄椅上坐正,悄悄开窗把那二物放好。道:“好过去了。”许玄立起身来,去把秋鸿下边一摸,却是单裙,正好凑趣,推在椅上□□。秋鸿说弄了一夜,还不厌哩。”许生说:“终不然教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下删十一字),兴趣不能状,情逸娇声,大张旗鼓,狠战一番,方才住手。许玄曰:“乖乖,我实然喜你貌美,而骚趣勃然,自令人三战三北 [35] 矣。”秋鸿曰:“这一番真被你弄得畅快。”推起许玄,将裙幅拭净道:“过去。”许玄掇过椅来,立将上去,往上几步,到了自楼。扯过木板,两下关窗,从此无夜不会,真好快活。
其年开科取士,许玄府考取了送道,宗师到试取了科举。他日间拟题作文,夜间仍旧如此。自古说得好:
爽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直到七月廿五,这五更之时,许玄完事,正走过去;不想其夜月已上了,明亮得好,恰好有几个抬材 [36] 的,一众人往巷里走过,分明看见许玄,道:“是个贼了,拿他下来。”就把抬材长扛木往上一耸,那许玄一闪,跌将下来,恰好跌在众人身上。身子却不跌坏,吃了一惊,反把众人大骂。那些抬材的倶是无赖小人,把他骂怎不生气的,大家将许玄拖拖扯扯道:“你做贼到骂我们,送他到官去。”许玄道:“我是秀才,不可胡做。”众人说:“若是秀才,一发不可轻放,久后反受其害。律上说得好,夜深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窃。不要管他,径扭去见官便是。”不由分说一齐扯了,径至县前。
天已明了,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是二衙掌印。这官第一个贪赃,又要撇清。见一众人跪下禀道:“小人在巷中,只见这个人在人家楼室口搭桥走过,非奸即盗,送来老爷做主。”那官道:“什么时候拿的?”道:“五鼓。”官道:“是什么人家?”内中一个说:“施盐商家里。”官想道:“若为盗,失主还未知情;若是奸,这还是小事。”又道:“倘是强奸,也该重罪了。至于因奸致死也未可知。”分付禁子:“发入重囚牢内监下,待施家人来审得明白,方可定罪。”许玄欲说真情,又不忍蓉娘出丑,若说出是生员,又恐前程干系。算来便不得一时放他,只得隐忍不言,随他入了牢内不提。
且说秋鸿一见,即便报小姐道:“不好了。”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道:“县前去了怎么好?”蓉娘惊得魂飞天外。呆了一晌,穿衣而起,哭哭啼啼道:“秋鸿,怎么好?”秋鸿说:“我闻知,县官是许相公好友。”蓉娘说:“四川聘去了。”秋鸿道:“不知什么官府手理,算来也没什大事。”蓉娘说:“自然没大事,这些人晓得他到我家来做什么,毕竟知是奸情。这丑名竟露了,可不羞死我也。”秋鸿说:“许家此时决无人知。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一径到窗口一看,端然在彼,忙忙取了进来,闭了楼窗,道:“小姐,他家竟不知哩。木板还在窗口,方才取得进来。”蓉娘说:“天已明了,你可到他家中,寻一个老成家人,与他说知快,去看他一看,不知怎生样了。”秋鸿把头发掠了几掠,往楼下开了后门的锁,径往许家园来。
门尚闭住,扣了两下,园公开门:“为何来得恁早?”秋鸿道:“你家有得力管家唤一个出来,与他讲话。”园公急忙进去。走出一个家人道:“小娘子有何见谕?”秋鸿把此事一一诉知。家人大惊道:“知道了。你去,我打听了来回你话。”那人径进到内边,取了些银子带在身边,又同了几个僮仆往县前去了。
秋鸿与蓉娘二人,心如刀割,不住的打听。秋鸿紧紧的站在自己后门首,望着回音。不多时,只见那家人把手一招,秋鸿忙走去道:“怎么了?”那人说:“相公拜上你们,不须记念。只因县官不在,撞着二衙署印,径禁狱中。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来的,径等你家去认了,要坐着强奸罪名审问。想夜深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盗。我相公闻知此事,只要你家一个人径往本官处投明,说门不曾开,并不失物,便可释放。不然前程干系,就是贼名也是难的说,不得要图出头日子罢了不成。”
家人说完了话,又道:“县门前沸沸扬扬,都说施家女子二十多岁不与他个丈夫,以致与许秀才通奸。人人如此说,只怕便是你家投说是贼,人也不信,怎么好哩?不若你家小姐原与我相公两下情投意合,原约百年夫妇,当官认了和奸,求他判为夫妻,到是因祸致福,何苦如此贼头狗脑。这一番过是人晓得了,难道还行得这般之事?依我说到是十分上计。”只见里面一个小使,挑了一付盒儿道:“我送饭与相公,快同你去。”那人径去了。
秋鸿把这事,一五一十都说与蓉娘知道。蓉娘哭罢想,想罢哭,两眼红肿,又怕母亲知道,几番要去寻死。秋鸿劝蓉娘:“怎么到要干这短见,反害了许相公。如今事已至此,若我家不认,许相公又不得归结,官也要差人来拘人去问。那时一发不便,免不过要去承认。第二来迟延着,那官万一取往南京贡院做了外帘 [37] ,把许相公误了他三年不打紧,他闷也闷死了他。”蓉娘说:“我已自想过,不去认,一发不是了;去认时,教我怎生出头露面。”秋鸿说:“小姐,你写了一纸呈状,秋鸿认做小姐,与你救出许相公可好么?”蓉娘见说:“若得你肯如此,便是大恩人了。”秋鸿说:“事不宜迟,决要在今日做的。我去换了衣服,小姐快写起来。”蓉娘取了纸笔写道:
诉为开恩事:贱妾施氏,年二十一岁,系本县盐商施某之女。今年三月,节届清明。纵步南园,见桃红似锦,绿柳如丝。鸳鸯效交颈之欢,蝴蝶舞翩跹之乐。梁间燕子对呢喃,枝上流莺双 皖 [38] 。嗟叹物兴无穷,遐想青春不再。三七少女,幸逢折桂之郎;二九才郎,尚诵標梅 [39] 之句。每想织女,一年一度得相逢;自恨奴身,二十一年无匹配。转桃溪而登葵苑,穿柳巷以采花衢。偶遇惊心,妾相低问,乃书生托以姓名。见其唇红齿白,目秀眉青,貌果清奇,将来必达,愿托百年,遂成一笑。成亲于牡丹亭下,遮羞于芍药丛中。祈结偕老之欢,反遭难别之叹。祸因今早捉夫送台,身居缧绁 [40] 何罪?而居父母官司,罪容分诉。明月尚有盈亏,江河岂无清浊。姜女 [41] 初配范郎,藉柳杨而作证;韩氏始嫁于佑 [42] ,凭红叶以为媒。况上古乃有私通,奴氏岂能贞洁。重夫重妇,当受罪于琴堂;一女一男,难作违条之论。荣辱总在台前,生死并由笔下。乞天台察其情,恕其罪,若得终身偕老,来生必报深恩。所诉是实。
秋鸿一看,笑将起来:“何必尽露其情。”蓉娘说:“待我改过便是。”秋鸿说罢了,天已暗矣。”取了径往后门,上了轿儿,即至县前。
恰好官在堂上,他便走进去。门公入来扯他,便叫屈情。”二尹见了道:“着他进来。”上堂跪下道:“奴有下情,求老爷观看。”二尹接上去一看,笑道我那边犯了奸的妇人,俱要枷号三日,奸夫重责三十板,罚一个十四石稻谷,方免释放。如今准了你的诉情,这伽罪不免,那奸夫待纳了谷价责他,方可释放。”只见那两边人,抬了一面轻枷放在面前。秋鸿道既蒙老爷怜准,只合放了丈夫回家成婚才是,怎么反要伽责?”二尹道:“判成夫妇,见你呈儿直诉,这是尽私;这枷责是尽法,一定要伽!”秋鸿见他不肯,想道:“必是赃官。”便道:“妇人也愿纳谷赎罪。”二尹听了大喜,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道:“也罢,方才呈儿词语清新,你今将枷你的光景形容,做一个词儿,做得好时,准你赎罪。”秋鸿道:“借纸笔一用。”登时与完,呈上去。看词名《黄鸾儿》:
妾命木星临,一人身,两截分。松杉裁剪为圆领,脂难点唇,颈交不成。低头不见弓鞋影,好羞人。出头露面,难见故乡亲。
二尹见了大笑好一个松杉裁剪为圆领!准你纳谷一十四石。”道又还便宜了你。也罢,取纸笔与他,再将此景做一首上来,放你回家。”秋鸿即写道:
花发不能簪,奈无罢梳鬓云,并肩人难把身相近。香腮怎温,樱桃怎亲。尽眉儿无计难帮衬,忒新文。风流邑宰,独车宴红裙。
二尹看罢大笑道二作倶妙,讨保发放宁家。”秋鸿谢了一声出门。许家僮仆见了,与他写纸保状,请押保人去了。秋鸿上轿回家,见了蓉娘,将事一一说了。蓉娘欢喜,只虑要保许玄,心下忧闷不提。
且说许玄家人,将秋鸿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妇,免枷罚谷,责奸夫三十板情由,一一说明。许玄说:“既是枷可谷赎,责亦可谷赎,明日动一呈,多罚些银子,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难存,怎么进场。”家人说:“不难,明日早堂,动一呈看。”只见外边说:“老爷,府尹来取进帘,明日五鼓便要动身了。”许玄听见道:“怎么好?误了事也!三年难得过,如之奈何!无计可施,也是天命,罢!罢!”
且说次日起来,那天上乌云四起,忽然倾下一阵雨来。好生大得紧,初似倾盆,后如泼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响;池边宿乌,却教幽梦难成。那些狱里罪人好生愁闷,有一等见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觉。这些禁子,也有去赌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这许玄好闷,恨不得身生两翅飞到南京,又自解自叹。只见有一个乡下挑粪的人,手中拿一个勺,一^步步挑到里边来。
许玄往外一望,那牢门是开的,好生心痒,怎敢胡行。只见乡下人将勺儿兜满了两桶粪,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内去便了,且待雨小些出去。”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脱了粽衣,放在壁边便去看下棋。自古下棋之人,星初临局,身且忘疲;露晓临场,造昏废食。深山石室,曾闻樵客烂柯 [43] ;长夏江村,颇费老妻书纸。这乡下人看一个入神,径自忘了这担粪。
许玄见了,心下一想,道:“如此如此。”便去把身上长衣、裙儿拦腰一拴,脚下鞋袜脱下去,寻一双旧凉鞋穿了,把巾儿除下藏在袖中。取了粽衣穿上,笠帽带在头上,走到粪桶边,寻把扁担挑了两桶,手中拿了木勺,往外挑了便走。那门上见挑粪来,把门大开了,那个疑他是个犯人。一径挑出县门,至僻静处歇下,丢下东西,没命儿一径跑出了城门。径搭船到南京应试。且喜身边带得几两银子,大着胆径自去了。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径往贡院前来寻下处。家家歇满,再无寻处,到是贡院对门,贴着一张红纸:内有静室,安歇状元。许玄见了道:“为何此处尚有房室?”径进里面。只见一个妇人问说是谁?”许玄说:“特来借寓的。”妇人道:“公可姓许么?”许玄道:“奇,为何晓得我的姓?”只见妇人有二十岁的光景,生得淡然幽雅,眉眼媚人,一双脚三寸金莲,两双手十支新笋。捧了笔砚道:“主母孀居,未便相见。因有梦兆,乞将相公姓名、籍贯、年齿,一一写得。对时,房金不取,尚有许多事情;如不对,不敢相留。”许玄道:“又是梦了。好奇。”展开纸笔写完了,那妇人向袖中取出来一对,笑道:“是了,是了。”向内叫:“大娘,正是了。”拿了写的一张纸进去。
这院大娘拿着一看,上写:许玄,字玄之,扬州府仪真县人,年一十八岁,八月初五日未时生。看罢,大喜,果有是事。即唤巫云:“送茶出去,吃了领生至后边一室。”但见书床罗帐,香气袭人,室虽不广,幽雅则有佳境可爱。许玄曰:“这般妙境,缘何没有人来?”巫云说曰今年正月初一日,我主母得其一梦,道今年秋场时,有一姓许名玄者,方与他歇。尚有些话,容当再禀。主母恐忘了年庚八字,写起封了七个月矣。并无一个姓许的来,故此不领他看。别人那里晓得有这间好书房。”只见外边有人说话响,又来租书房。巫云道:“租去矣。”那人说:“租票还存。”巫云方才扯去了招帖,走进来。
只见许玄在那里打开纸包,要借戥子 [44] 用。巫云送在房里,那许生开一张帐,自买卷子、文房四宝,一应进场之物,共要十两银子。把那包银子一称,止得三两,不上房钱,一些不曾打帐起。长吁短叹的,沉吟呆坐。至于三餐食用,那会说起。便道:“一时里高兴,逃走了来,端然不得进场,如何是好?身上又无衣服可当,此间又无亲戚可投,这是路贫方是贫,如之奈何!”
只见巫云送一壶酒,几碗小菜,齐齐整整摆下。许玄见了道:“不须费心,连小生在此安歇不成着哩。”巫云道:“为何说此言语?”许玄说:“一时间来了,少了些盘费,在进退两难之间耳。”巫云将帐上一看,道:“笔墨纱巾及进场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买。”许玄说:“为何你家到有这些物件?”巫云道:“我家相公在日,姓阮,是个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两年亲便死了。”许玄说:“为何便死了?”巫云道:“只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腰如杨柳,两眉儿淡淡春山,双眼儿盈盈秋水,小脚儿足值千金,双手儿真成白玉,我相公见他标致,上紧了些,故此得了病死了。”许玄道:“原来如此。你大娘多少年纪了?”巫云说二十有二,今年才服满的。”道:“相公,请一杯,且请宽心。”自进去了。
许玄见他一说,肚中饥了,道:“不要管他,且吃了再说。”只见巫云捧了许多物件,都是用得的。至于色衣,青色海青,一应俱有,外有一封银子。道:“大娘致意,知道相公不从家里来的,盘缠缺少,我家尽有,先送十两银子在此,与相公收用。”许玄收了道:“在此打搅已自不安,主人情重至此,何敢当之!若得侥幸,报恩不难,倘若不能,有负盛意。只是一件,你主人为何知我不从家里来的?”巫云说:“此话也长,一时难告。请收了物件。”巫云又取两个拜匣与他,一床红绫被儿熏得喷香,把铺陈都打叠完了,将身上下衣又送出几套,不能尽言。
许玄道:“至亲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巫云烧了一锅浴汤,放在盆中道:“相公洗浴。”许玄不安道:“你丈夫那里去了?劳你在此伏侍。”巫云道:“不须提起,他专一好赌。四年前,盗去主人几十两衣饰,也不顾我,径逃走去了。”许玄道:“这个没福的人,见了这般一个妻房,怎生丢得便去了。”巫云听见说他好处,便不做了声。须臾,点火进房,又换热酒送来。许玄过意不去,道:“府上小使,怎不见一个?”道:“上半年有两个,也偷了东西做伙走去,一个使女又被拐去。大娘心上气,也不去寻他,故此只我一个,也没什事做得。”
只听楼上娇滴滴叫上一声道:“巫云,天晚了,拴好大门。”巫云应了一声。此时许玄听见娇声,想起蓉娘之事,好生烦闷,又想:“我到来了,不知那牢中众人怎么结果。”又道:“且自丢开,完了自家正事再说。”又吃了几杯,打点上床睡觉。巫云收了出来,闭门睡了。
次日早起,巫云殷勤伏侍,不必尽言。许玄换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银子,往街坊买了卷子,到应天府中纳了。许玄是初观场的,见了老试士,请教他场中规则,忙忙的直至初五日。众官在应天府中吃了进帘酒,迎到贡院里来,许玄看了街坊上妇女,两边楼上不知有多少。许玄看得眼花缭乱,道:“果然好一个京城。”便自回身。正到贡院门首,只听得人说:“京考来了。”许玄道:“不知是那两个翰林?”须臾迎来,又不晓得是何人。
看完了,走进中门,却好外楼走下一个少年妇人,也到中门了。许玄回避不及,也不免行着一礼,想道:“莫非是主人家?”正待要谢,又想:“或是他亲戚来看官的,不可乱谢。”那妇人抢前进去了。许玄在后面看了道:“果是天姿国色,比蓉娘更加十倍。不知是谁人家有这般美物。”进门见桌上列下酒肴,极其丰盛。许玄道:“这是为何?”巫云说:“我大娘特为相公祝寿。”许玄想起,道:“多感,多感,我也不记得了。”遂坐下道:“何须这般破费,你家何人买办?”巫云说:“我家有一个短工,挑水劈柴,走动卖办,一应是他。不来吃饭,只与工银。”许玄道:“这等才便。方才外边楼上,一位女客是谁?”巫云曰:“是大娘。他出去看迎试官。”许玄道:“失礼了。我正待要谢,又恐不是,故此住口。乞小娘子为我致谢一声,容当请罪。”吃完酒饭且睡。
直至初八,巫云把一应例事,人参、油烛、安息香、进场之物送进。许玄见了道我也谢不得这许多。”都收了。三更天,吃了饭,入场去了。初九三更出来,扣门,巫云应声:“来了。”巫云取出酒饭,许玄送他时钱三百文,谢一声出门去了。许玄进内便睡,直至次日午上方起。
三场已毕,正是中秋,天井设酒相候。许玄洗浴已完,巫云道:“大娘请相公吃酒。”许玄想:“大娘请,莫非在下边?”穿了衣服出来,果然立在月下。许玄深深作揖道:“异乡樗栎 [45] ,以骨肉至情相待,图怀衔结 [46] 。”阮氏说:“承蒙垂顾,奈荆棘非鸾凤之栖,百里岂大贤之路。茅庐草舍,不足以承君子之光也。今值中秋佳节,适逢场事已完,特具芹卮 [47] ,聊申鄙意。”许玄道:“多谢。”阮氏陪于下席。
许玄酒至数巡,虽见阮氏之艳美,然因他情重,不敢起私。问曰:“闻大娘新年有何良梦,顾闻其详。”阮氏曰:“妾夫阮一元,弃世四年。今年元旦,梦先夫云尊府事情。因令祖有妾阮氏,系徽州之女,与家人许吉通焉,遂窃令祖蓄银若干逃于别府。后来双亡,家事被阮家所得,先夫遂授胎于阮妾复配之。要知今之阮,即前之许吉也。先夫往秋鸿腹中投胎为君之子,妾身当为君之小星 [48] ,家事数千金尽归于府,此乃偿令祖亡金之报。故有年庚、姓氏之验。今七月中元夜,复梦亡夫云足下当为魁元,为因露天奸污二女,不重天地,连乡科亦不能矣。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止博一科名而已。初一日五更,又见亡夫云足下今日必至。云常把奸淫污身于三光之下来往,已遭囚狱,不能释放,又是祖宗哀告,佑得乘便而来。故所以知足下不从府上而来。想此事必有,故而言之。”
许玄听罢,不胜惊道:“原来天地这般不错,想小生之俗念,又恐触天之怒。”不敢提起,但加嗟叹而已。阮氏说:“事至此,足下酒后须乐。然乡科高捷,行些好事,或者感动上天,端然还你进士,何须如此。”巫云说:“今晚合卺,不可如此不乐。”许玄见说,怎好却他好意,便喜道:“正是,且把闲事丢开。”便道:“既已事皆前定,我二人是夫妇了,何须客气。”阮氏曰:“无人为媒。”许玄把杯一举:“岂不闻酒是色媒人。”阮氏笑曰:“送亲也无。”许玄曰:“借重嫦娥一送。”阮氏不答。许玄把酒哈一口,送至阮氏口边道:“吃口和合酒儿。”阮氏也哈一口。许玄遂坐于阮氏身边,搂搂抱抱,不觉两个情动。巫云道:“月色斜了,上楼睡罢。”巫云将灯前走,送二人进房,他自下来收拾。许玄把房中一看,十分华丽,便与他解衣。阮氏将灯一口灭了,那月色照在椅上,许玄笑道:“送亲坐久了。”
阮氏笑了一声,双双上床:
人于翡翠衾中,轻试海裳娇态。鸳鸯枕上,漫飘兰桂芳香。情浓任教罗株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鬓之缭乱。带笑徐徐舒腕股,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情倾,娇声聒耳。香汗沾胸,鲛绡春染红妆。虽教他娇声聒耳,从今快梦想之怀,自是偿姻缘之债。
是夜,许阮为情欲所迷,五鼓方睡,直至日红照室,犹交颈自若。巫云走响,二人方才惊觉,整衣而起不提。
且说那日牢中许宅家人送饭,寻觅家主,那里去寻?牢头禁子一齐慌了。乡下人不见粪桶,各处又寻,门上牢头说:“是了,被他挑桶赚去了。”一齐四下追赶,那里去寻?止寻粪具之类。
许玄自此脱身,却中在榜末。报录闹闹嚷嚷来到阮家,阮姐打发喜钱,愈加欢喜,又应梦中之兆。是夜备酒相处,恩情美畅,自不必言矣。滞留两月,进京得试。不期前任知县聘入四川房考,行取进京又为会试房考,许玄落在他房,取中榜末进士;见他将蓉娘唤秋鸿代诉,父母亲不允匹配一述。知县力为执柯 [49] ,说他联捷,何愁不允。择日成婚,蓉娘打扮齐整,同拜花烛。秋鸿收入二房。蓉娘问及出监出城之事,到省寓何主家。许玄将阮娘梦语,备酒赠金,陪席同枕同衾,十分恩爱,一一说知。蓉娘谢阮不尽,劝生力娶来家。阮娘情愿为三房,以应梦语。
后来许玄一家做了许多好事。秋鸿生了儿子,下科中了进士。后来妻妾各生男女,子孙俱遵十戒,都发科甲。果信恶人向善,便可转祸为祥。我劝世上人有八个字,极简捷,依了他自然发福: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 * *
[1] 西厢:指《西厢记》,描绘了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
[2] 张韩:指唐代诗人张籍、韩愈,二人并称张韩,时有“袖有新成诗,欲见张韩老”之誉。
[3] 班马:指汉代文史学家班固和司马迁。
[4] 阑珊:将尽,衰落。
[5] 恺:快乐。
[6] 北邙:山名,在河南洛阳北,东汉及北魏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后泛指墓地。
[7] 倩(qiàn):请。
[8] 焦桐:指琴。
[9] 梧桐:唐聂夷中诗句:众星列梧桐。当指星。
[10] 大诺:原指旧时公文的核批画行,这里是表示同意、高兴时还礼的动作。
[11] 掩袂(mèi):用袖子遮着。
[12] 陌上之情:相爱、求爱之情。
[13] 子建:三国魏诗人曹植,字子建,曹操的儿子。
[14] 潘安:古代美男子。
[15] 蕴藉:神情含蓄而不显露。
[16] 徜徉:安闲自在。
[17] 课蜜:采蜜。
[18] 高唐:巫山神女与先王幽会处。
[19] 叶(xié)宫商:叶,和谐;宫商,古调名,谓结成夫妻。
[20] 杜宇:杜鹃。
[21] 栎(yuè)阳:古县名,在今陕西临潼北。
[22] 蜺(ní):同“霓”,跟虹在一起的自然现象。
[23] 垂棘:春秋时晋地,以出美玉著名。
[24] 连城:价值连城。
[25] 昆冈:产玉之名山。
[26] 筐:指筐床,一种安适的卧床。
[27] 炎荒:边远之地。
[28] 萦(yíng):缠绕。
[29] 青鸟:传信的使者。
[30] 造:前往。
[31] 笥(sì):盛物的方形竹器。
[32] 槎(chá):竹筏。
[33] 执滞:执拗,固执。
[34] 东君:司春之神。
[35] 北:败。
[36] 材:棺材的省称。
[37] 外帘:科举制度在考场提调监试的官员。
[38] 规院(xiàn huǎn):形容美好。
[39] 標(biào)梅:梅熟而落,比喻女子已到结婚年龄。
[40] 缧绁(léi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这里指监狱。
[41] 姜女:指孟姜女,嫁范喜郎。
[42] 韩氏始嫁于佑:唐人于佑拾得题诗红叶,后娶妻,即题词之宫人韩氏。
[43] 烂柯:原意指斧柄日久腐烂,后指世事变迁。
[44] 戥(děng)子:称量贵重物品、药品的器具。
[45] 樗栎(chū lì):两种树名,不成材。自谦不才。
[46] 衔结:即结草衔环。结草,晋大夫魏武子之子魏颗未遵父命,没有将父妾殉葬而嫁了她,后来魏颗与秦力士杜回作战,妾父结草绊倒杜回。衔环:一黄雀遇难,杨宝救之,后黄雀赠杨宝白环四枚报恩。比喻感恩报德,至死不忘。
[47] 芹卮(zhī)芹:微薄的情意;卮,酒器。这里谦称薄酒。
[48] 小星:妾。
[49] 执柯:为人做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