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更阑人静,宦小姐看他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稳,暗道:“也够这一对孽种受用了。罢,今日且饶他一着,明日再摆布他。”对束生道:“相公倦极无聊,似不任酒者。想鞍马劳顿,多管要睡也。”束生正在难过时节,听得此言,好似天子降下赦书,将军传来免帖,慌忙道:“连日辛苦,十分神疲力倦,不能畅贤妻雅意,来日精神旺,再当领教。”小姐道:“夫妇之间怎说此话。”叫花奴撤了酒筵,掌灯进房去。翠翘便唤值厨的收了酒席,秉烛房中道:“烛已有了,请姑爷、小姐回房。”宦小姐道:“相公请行。”束生道:“同行就是。”
来到房中,束生道:“花奴叫他去睡吧。”宦氏道:“要他原为服侍,相公睡了他再去未迟。花奴,替相公脱鞋袜。”翠翘怎敢不遵。束生只要完事打发他去睡,连忙脱了衣服,钻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里,候服侍小姐,随即与他卸下首饰,要拿汤来漱口,替他通了头,又要拿汤净面,要炉内焚香。然后替他脱了膝裤,换了睡鞋,等他上过马桶,拿汤来洗了坐脚,服侍得个不耐烦,宦氏自己也觉得有些厌起来,方分咐道:“你去睡吧。”
翠翘归得房,已是五更时分。想道剑老燕山,珠沉海底,这活地狱何时脱得,不如一死黄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条拴腰汗巾,欲去自缢。转想道:“一死有何难处,但我无限伤心苦楚,不能与束生一罄,若死在此处,鸡犬不如。且甘心忍耐几时,束生少不得要生一个计较救我,大抵续缘二字则索罢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报。”流泪吞声,彻夜不寐。
却说束生上床,身虽伴着宦氏,心中实虑着翠翘。暗恨道:“这泼妇怎用出恁般绝计,如今已落在他圈套中,缘情一节是不消妄想了。但怎生用一奇谋,脱了翠翘的苦海,等他另寻生路方好。若随他恁的胡行,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在这妒妇,立视其死,只当拔去眼中一根钉;在我,视死不救,岂非假手杀之耶。我那娇娇滴滴的翠翘,能禁几个磨灭。这妒妇明知我两人厮认,故做不知,大肆其枭张狼顾之心,其恶焰正未有抵止哩。”计无所出,展转竟不成眠。
次早起来,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礼物到岳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着,道:“贤婿几时回的?”束生道:“昨日。”宦夫人道:“你丈人恐女孩儿当家心烦,特从京中讨一使女来服侍他,可中用么?”束生道:“上好。”宦夫人道:“这丫头在我手中用过半载,颇知法度。贤婿却要尊重,勿使此辈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你妻子也是恁般说,倒是老身过虑了。然少年读书人,多有犯此病的,胡要说明。”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来,只见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里。束生魂胆俱消,救之无策。只得赔着笑脸,走进堂上道:“贤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说来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问这贱婢。昨日之酒,散也未迟,哪里就辛苦了。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之四鼓方睡。昨日一晚,今早他替我点妆抿鬓,星眼红晕,语倒言颠。我问他为甚事作此光景,他道心感旧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装妖作怪的贱婢。好好从直说来,其言有理,自当原情;若胡支胡掩,我这里上了拶子,发还老夫人活活敲死这贱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问一番!”
束生、翠翘听了,四目相视,魂魄都不知那里去了。束生忖道:“若不应承拷问,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翘定然受苦;我若拷问,怎下得手!”展转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迟一日。花奴,有甚心事从直快些招来,免小姐生怒。”翠翘泪流满脸道:“待花奴自供。”宦小姐道:“丫头,取纸笔把他。”翠翘提起纸笔,两泪交流,禀道:“花奴生死,尽在小姐手中,只求大发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道:“你且供来。”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他讨饶,怎奈一毫不涉着他,又是丈人送来的使女,哪里钻得进身子去。这叫做哑子吃黄连,苦在心里。宦氏见他二人如此恩爱,偏要装威作势。翠翘那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算来束生不能救他,研墨挥毫,一笔供就云:
供状婢花奴,供为猿闻断肠事。婢生北京,父遭冤难,堕落娼家,从良远嫁临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门。奴颜婢膝,榆杨易长几春秋;垢面蓬头,镜匣尘埋多岁月。〔曾〕怜薄命,欲将金剪断青丝;泪滴红颜,几〔折〕玉钗银烛冷。思乡路远,更更点点碎愁肠;思夫莫觌,日日时时弹血泪。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经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寿以多男。披肝沥血,所供是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