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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38)

作者:(清)青心才人

诗曰:

今日何迂次,新官与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宦氏心知二人情况不堪,暗暗欢喜道:“这番奈何得他有趣,强似杀这淫妇一刀矣。待我慢慢处置他。”分咐整酒,替相公洗尘。束生道:“途中劳顿,不堪任酒,则索罢休。”小姐道:“花奴颇擅音律,叫他在旁司酒,强饮一杯,以慰久阔,勿阻妾之敬意。”束生无奈,只能勉强应承。

须臾酒至,二人坐下。宦氏叫花奴来斟酒,翠翘至,执壶斟酒。小姐道:“姑爷是要进前服侍的,但不要违老夫人之命。服侍管待无妨,我不比那吃醋拈酸,不能容人的妇女,今日却要你多劝相公吃几杯。”翠翘斟酒,束生如坐针毡,几遍价欲待掀翻桌面,推倒酒埕,抱着翠翘嚎天痛哭。那禁宦氏甜言蜜语,嘻笑谐滤,频斟苦劝。束生坚辞不饮。宦氏道:“君再不饮,吾将效王恺故辙。”遂对翠翘道:“若不能劝姑爷饮此巨觥者,即以军令施行。快持觥跪奉姑爷!”翠翘不敢违命,低头奉酒,跪在束生前。束生手足无措,勉强一饮而尽,道:“小生已如命矣,幸恕花奴之罪。”小姐大笑道:“吾能为王恺,君不能效王敦!此酒可谓美人饮也。”束生道:“小生之恶醉强酒,亦犹王□当日之以人命为重也。”宦氏道:“相公可谓惜花人矣。花奴,再献姑爷酒。你善胡琴,可弹一曲,劝姑爷饮。”翠翘不敢违命,取胡琴,将壶斟酒。在束生、宦氏面前道:“姑爷、小姐请酒,花奴奏胡琴侑觞。”小姐道:“只拣上好簇新中听的弹上来。若弹得不好,却是要打的哩。赏你酒一钟,肉二片,先吃后弹。”翠翘不敢不吃,束生看了心如刀割,泪从肚落。翠翘是打怕的人,怎敢违拗?整顿胡琴,和平韵律。因观束生昔是同床侣,今为席上宾,相看而不能相认,感慨兴亡,感悲今日,遂弹云。词曰:

妾身薄命落娼家,嫁得良人实富华。

绮罗队里笙歌迭,翡翠营中音律奢。

迍遭妒雨随风泊,又向侯门寄浪槎。

笑啼不敢如无我,喜怒由人只问他。

闻道主翁千里返,相逢却是旧侬家。

一为座上风流婿,一为厨下十庸娃。

四目相看生气断,两心相照死争些。

漫把胡琴调旧怨,悲哉今日实堪嗟。

悲今日兮,位次何迂;

忆旧事兮,按拍长吁。

相逢不语兮,肝肠欲断;

何时重会兮,双双同飞!

弹未毕,凄风楚雨,啾啾唧唧,扑至筵前。宦氏亦正襟危坐,愀然不乐。束生则两泪交流,不禁涕之无从矣。而翠翘心灰肠断,涕泗交横。束生怕露出脚色,便隐几而睡。宦氏道:“花奴,我叫你劝姑爷酒,怎弹出恁般词曲,将始爷弹得睡着了?姑爷不醒,却要打你。”束生连连抬头道:“卑人不睡,聆音察理,隐几少思维耳。此曲真是弹得好,诉自己情衷,令他人耳聪,妙妙。”宦氏道:“果然好,知音者芳心自懂。但调太凄怆,殊非下酒之物。再弹一曲,要使人闻者神爽,乃恕尔之罪。”束生道:“一之为甚,何必再也。”宦氏道:“再斯可矣,庸何伤乎?花奴再弹上来,迟则重责不贷。”翠翘含泪道:“姑爷小姐请酒,待花奴再弹一曲好的。”乃复整弦弹云。词曰:

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

餐沆瀣兮带朝霞,渺翩翩兮薄天游。

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这一曲弹完,闻者心旷神恰。束生道:“高着崇山,宛若流波,美哉,胡琴技至此乎。”宦氏道:“飞纤指以驰骛,纷涩□以流漫,果是绝妙好技,请相公满饮大白以赏之。”束生无奈,又强吞了一杯。眼中看翠翘凭般折磨,讲又讲不得,说又说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怜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那有心去饮酒。况听那样伤心曲调,一发割肚牵肠,吞声忍气。但只怕难为了翠翘,故勉强下酒。

宦小姐快心满意,腾倒得他二人对面不能识认。一为座上主翁,一为筵前歌婢,见他两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语安慰。冷眼觑了,又可怜,又可笑。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气矣。”翠翘上前不是,退后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铜肝铁胆的女罗刹;看了那束生,乃情深义重的旧夫君。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良人见面,惧的是罗刹当前。翠翘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两个,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别人之妒,不过打骂相争,吵闹使气,名分犹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两句,丈夫也好卫护得半声,旁人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这样的毒计,借了娘家的名色,将我劈空擒来,打入使女班中。夫妇相逢,明明认得,不敢厮认;实实有情,不能使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热如火,却以冷眼待之,绝不认真,一味嘻笑怒骂,也不管活活的逼死他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线,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翠翘生不能报你之荼毒,死当为厉鬼以啖尔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