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似涌泉流出热,尸如草萎玉山颓。
翠翘横死地下,血流满屋,赶进一班地方人等,道:“马秀妈,你着马不进充作富翁讨妾,诓骗良家子女,他不肯接客,你却千打万打,生生逼杀人命,这事牵连地方的,却是放你不得。不死便罢,死是要偿命的。我们先去报了官府,免我地方干系。”言毕,就要去。马秀妈着了慌,道:“列位老爹且暂留一步,我不曾问得他的来头,听见他不拜舅舅,说他是丈夫,我道初不断,后来乱打他几下,做个例头。不想他如此性烈,就刎死了。若是死了,也是前生一结。若是救得活,我择个好人家,嫁了他就是。列位且莫报官,省得又多费一番事体。我这里备一个东道,列位宽饮一盎,我们抬这女子去救一救看。救不活,自然要到官的,也求列位方便,若救得活,薄具微礼,求列位不报官司。”那些人做好做歹道:“秀妈是晓得事的,我们便依他而行,他自然晓得我们。大家一齐在马家吃酒。这秀妈讨个人进门,不曾趁得一个钱,例先要破钞,这是他性子急逼出来的。”
这贱妈儿真个慌了,叫一人扶定翠翘头,不教他摇动。两个人轻轻抬上板门,到内房铺下毡条褥子,将翠翘放在地下。到他胸前一摸,微微还有些热,拿些姜汤等物,撬开牙,灌将落去。幸得喉管虽伤,未曾断破,尚进得水落。从巳牌救起,直至黄昏,翠翘口中忽然长吁了一口气。秀妈道:“谢天谢地,有生气了,快拿些热汤水来灌。”又去请一个神效刀疮药的先生,替他渗上金疮药,用鸡皮贴上,绢幅包住。缚定道:“不可动他,将这两服药如今调灌一服,到五更阳转,方可回生,再取第二服药。一百二十日内,着不得一毫气恼。一经恼怒,金疮复裂,不能救矣。”
秀妈谢了先生,又着人守看翠翘,自己拿十两银子,见那些地方乡约道:“列位老爹爹多多起劲,那女子已有转气,料来不致于死。薄具微意十金,与列位老爹作辛苦钱。若明日好了,还要叩谢。”大家见他人已活了,银子是落得的,便接口道:“秀妈,你却是要晓得我们的情,今日若报一报官,你多得二三十两银子用,我们这样替你省费,都因你做人好,所以肯如此。”秀妈满口称谢,许他还要外酬,大家多谢散去。
秀妈回房,酒也不敢吃,客也不敢留,也没客敢来嫖。一家人都守着翠翘半死不活的尸首。看看五鼓,翠翘道:“哎哟,痛杀我也,疼杀我也!王翠翘身为甚孽,罹此不幸!”睁眼见一房人,三四个妇女,道:“这是甚处,好收我亡魂?”那秀妈道:“翠翘儿苏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来历,不晓得你是好人家女儿。他恁的骗你来的,你可善自保养身子。好了,我寻个王孙贵客嫁了你。你若不愿嫁,就跟我做女儿终身,我决不强你接客做贱事。”翠翘昏迷之中听了此言,喊一声道:“我那要这命!”叫得一句,气满胸膛,四肢厥冷,金疮迸裂,血似涌泉,依然死去。这遭竟没气了。惊得秀妈要死不要活,道:“罢了,罢了,摇钱树一朝跌倒了。”忙去扪了口,敷上药,调起金丹,连连灌将下去。直至次日傍午,又略有回生气儿,再不敢去动弹他。
救了三日,翠翘眼睛方能正视。但闭了眼去便见刘淡仙在旁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钱塘江上,佳致不浅,汝须耐者。”翠翘忖道:“明明是那断肠会上的刘淡仙,他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此时虽勉强死了,到底来生要来还债,不如当场结了这重公案去吧。”以此茶汤略肯沾牙。那里当得秀妈服事殷勤,粉头昼夜帮衬,渐进水米。秀妈一口道:“儿,我说过不把你接客,我养得你好了。寻个正经人家,打发你起身。一夫一妇,把你当亲生女儿往来,你娘决不失信,你可。可怜你去国离乡,远兄弟父母,千里迢迢,跟他到此。我叫他讨个粉头是真的,那叫他将一个良家孝女讨来为娼,又破了你的玉体。如今天气炎热,你若不依做娘的说,住家保养,倘有个山高水低,娘的银子不消说了,也可惜你青春年少,一枝花才开就是这般没结束了。你娘与你前日无冤,今日无仇。就是蠢龟来赚骗你,也是你心情愿卖身救父,实在得我四百五十两银子,盘缠不要说起。你不为娼便罢了,何苦又害我吃人命官司。儿,你是个女中丈夫,妇人中豪杰,度人度己,我这样人家是趁得起折不起的。儿,你不要不言不语,一味拿着个要死的念头。蝼蚁尚且贪生,一死不能复生。你有甚言语,对娘说了一番,娘不听你,你再寻死也未迟。”委委曲曲,从从容容,恳恳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