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罢云收,铜壶漏箭,且四催矣。翠翘道:“妾感郎君义侠,蒲柳之姿竟蹈崔张之辙,唯君子怜而秘之。幸早定奇计,脱解妾身,终身君子,实心愿也。”楚生道:“此我事也,三日内定以奇计脱汝。”翠翘再三致谢。比及五更,楚生别去。
次晚复至道:“我着人探访妈儿口气,他原无心把你从良,只想你身体强健,依然卖与番儿手。有两家在这里说,许了他七百两银子,他还不肯,要一千两方卖,我一时又凑办不起。那主儿出了七百,若添百数讨了去,可不辜负了你这番义气,我一段热肠?吾今已另有一计矣。”翠翘听了,半信半疑道:“如今却计将安出?”楚生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翠翘道:“此非上策,万一拿着,郎君脱身去了,叫我翠翘浑身是口,也难分说。一个好端端的人,倒弄得要死不能,要活不得,那时怎处?愿君再定良谋,此策殊未善也。”楚生道:“不妨。吾有名马一匹,日行千里,马奴健儿,武勇超人,一夜工夫有三百里走。明夜缘窗而下,跨马往北,一同进京。我楚府里家眷,那个敢来拦阻!”
翠翘心下犹疑,欲不依他,业已失身于彼,恐怕翻转面皮,为害不小;若是随他去,又恐一个走不脱。这番跟人逃走,免不得任他磨灭。千番思量,万般踌躇,进退两难,行至莫决。点头嗟叹道:“又遇魔头也!咳,我王翠翘错认他是个仗义君子,那知他是个行险小人,这事多管要做出来。也罢,也罢,不去也不好,去也不好,死中求活,听天而行,只得依他去吧。”两泪交流,对楚生道:“此去行险侥幸,凶多吉少,须要郎君全始全终。当不得半路丢了我,我就死在黄泉,断断不肯放你。”楚生道:“卿无过虑。就到那出头出脚时节,我挺身认了;拚得还他原银,怕他怎么奈何了我。”翠翘道:“郎着如此,妾无虑矣。”楚生快活无极,翠翘忧郁千般。
次夜更深,楚生越窗而至,对翠翘道:“万事已备,请卿启行。”翠翘犹有迟疑状,楚生又誓道:“若事败,楚卿不以身任,而致今翘娘受辱者,千虫万毒,攒食其身!”翠翘遂意决,下窗上马,楚生亦上马同行。
翠翘见那马夫青褶裰,毡笠,携伞同行。此时九月天气,霜降以后,地面近海,便觉寒色侵人。正值廿三四,又无月色,好生凄惨。翠翘在马上叹道:“好共歹,都在今也。”意懒心灰,随马而行。忽闻鸡声报晓,口吟一绝。
诗曰:
四野鸡声齐报,一村晓雾重封。
小舟漫移曲浦,篙师未借西东。
楚生道:“天且明矣,急早加鞭,出得这个所在,就好安住了。”翠翘加鞭赶行。忽听后面喊身大作,翠翘晓得不是好声息,对楚生道:“后面人喧,定是追我者矣。郎害我也!”楚生道:“无妨,我一力承当,怕他怎的!”
看看后人追至,楚生将马一拎道:“我去替他说话。”此时天色尚未甚明,不知楚生往那条路去了。翠翘还认定他真放马回去,对追的人说话,勒着马等候。追者赶上道:“拿着了!”却原来是马龟同秀妈。几个邻里地方见了骂道:“好淫妇!不肯接客,却跟野汉子逃走。替我反绑起来,锁了!”手下人一齐动手,捆缚起来。
翠翘此时死又死不及,悔又悔不得,心中还仗着楚生来救驾,那知他打鼓弄琵琶,相逢是一家,不知那方去了。
秀妈分忖道:“他一人不能独行,必有个奸夫,寻一寻看。”树旁边寻出一条汉子,认得却是都诈。秀妈道:“你这奴才,你在我家几年,我也不曾薄待你,你吃酒撒泼,我方才打发你出去。你却怎的敢拐我家的人走?”抓住了就是一顿鞭子。都诈只是不做声。秀妈骂翠翘道:“好客不接,却去偷垃圾保儿,你这腌臜泼贱!且带回家去,再替你说话。”一齐转回本境,已是巳牌时候。看的人尽叹息道:“恁般一个好女子,却跟了个保儿走。”翠翘羞的脸红气胀,只将双眼闭着垂泪而已。
忽一人道:“你们不要恁的胡说,坏了那女子的名声。这事多分又是那楚卿烂心的笑耍他。”翠翘初时还要倚楚卿为泰山,今忽听了此言,晓得他是一伙人,做弄他一个。咬牙切齿,怨一声自家,恨一声楚卿,叹一句命薄,骂一句乔才。嗟怨未已,已至家中。
秀妈分咐锅边秀,将翠翘衣服尽剥了,连綶脚也去个干净。将绳子兜胸盘住,穿到两边臂膊,单缚住两个大指头,吊在梁上。离地三寸,止容脚尖落地。那壁厢也将都诈吊起,只不脱他裤子。翠翘无寸丝遮盖,赤身露体,羞得没处躲藏。到此地位,生死由人,一身无主,只得闭着眼睛,随他怎的。秀妈骂道:“好淫妇!好贱人!我叫你接客,你就将刀刎颈图赖我,你跟人走去就是该的?你道是好人家儿女,不肯做娼家事,我十分敬重你,放你在后楼居住,不教你见客迎人,日日替你寻个好人家打发你起身。那知你都是假惺惺,几日儿就皮痒难过,去偷汉子。偷别人也还好看些,恁般急得紧,就跟了个保儿走了。你这样贱货,不打你哪里怕!”提起皮鞭,一气就打了二三十。可怜翠翘,几曾受过恁般刑法?手是吊住的,脚下只得二指沾地。打一鞭转一转,滴溜溜转个不歇。正是人情似铁非为铁,刑法如炉却是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