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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19)

作者:李汝珍

骆红蕖道:“义父此去,可由巫咸国路过?当日薛仲璋伯伯被难,家眷也逃海外。数年前在此路过,女儿曾与薛蘅香姐姐拜为异姓姊妹,并在神前立誓:‘无论何人,倘有机缘得归故土,总要携带同行。’去岁有丝货客人带来一信,才知现在寄居巫咸。女儿有书一封,如系便路,求义父寄去。”多九公道:“巫咸乃必由之路,将来林兄亦要在彼卖货,带去甚便。”当时骆红蕖去写书信。唐敖即托林之洋上船取了两封银子,给骆龙以为贴补薪水之用。不多时,骆红蕖书信写完。唐敖把信接过,不觉叹道:“原来仲璋哥哥家眷也在海外!当日敬业兄弟若听思温哥哥之言,不从仲璋哥哥之计,唐业久已恢复,此时天下何至属周,彼此又何至离散?这是气数如此,莫可如何!”说罢叩辞。大家互相嘱付一番,洒泪而别。骆红蕖送至庙外,自去祭母、侍奉祖父。

唐敖三人因天色已晚,回归旧路。多九公道:“如此幼女,既能不避艰险,替母报仇,又肯尽孝,侍奉祖父余年,惟知大义,其余全置度外。可见世间忠孝节义之事,原不在年之大小。此女如此立志,大约本山大虫从此要除根了。”林之洋道:“刚才俺见大虫吃那果然,因想起闻得人说,虎豹吃人,总是那人前生造定,该丧虎口,若不造定,就是当面遇见,他也不吃。请问九公,这话可是?”多九公摇头道:“虎豹岂敢吃人?至前生造定,更不足凭。当日老夫曾见有位老翁,说的最好。他说:‘虎豹从来不敢吃人,并且极其怕人,素日总以禽兽为粮。往往吃人者,必是此人近于禽兽,当其遇见之时,虎豹并不知他是人,只当也是禽兽,所以吃他。’人与禽兽之别,全在顶上灵光。禽兽顶上无光。如果然之类,纵有微光,亦甚稀罕。人之天良不灭,顶上必有灵光,虎豹看见,即远远回避。倘天良丧尽,罪大恶极,消尽灵光,虎豹看见与禽兽无异,他才吃了。至于灵光或多或少,总在为人善恶分别。有善无恶,自然灵光数丈,不独虎豹看见逃窜,一切鬼怪莫不远避。即如那个果然,一心要救死回生,只管守住啼哭。看他那般行为,虽是兽面,心里却怀义气,所谓‘兽面人心’,顶上岂无灵光?纵让大虫觌面,也不伤他。大虫见了兽面人心的既不敢伤,若见了人面兽心的如何不啖?世人只知恨那虎豹伤人,那知有这缘故?”唐敖点头道:“九公此言,真可令人回心向善,警戒不小。”

林之洋道:“俺有一个亲戚,做人甚好,时常吃斋念佛。一日,同朋友上山进香,竟被老虎吃了。难道这样行善,头上反无灵光么?”多九公道:“此等人岂无灵光。但恐此人素日外面虽然吃斋念佛,或者一时把持不定,一念之差,害人性命,或忤逆父母,忘了根本,或淫人妻女,坏人名节。其恶过重,就是平日有些小小灵光,陡然大恶包身,就如杯水车薪一般,那里抵得住!所以登时把灵光消尽,虎才吃了。不知此人除了吃斋念佛,别的行为若何?”林之洋道:“这人诸般都好,就只忤逆父母,闻得还有甚么桑间月下之事。除了这两样,总是吃斋行善,并无恶处。”多九公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此人既忤逆父母,又有桑间月下损人名节之事,乃罪之魁,恶之首。就让吃斋念佛,又有何益?”林之洋道:“据九公这话,世人如作了孽,就是极力修为,也不中用了?”多九公道:“林兄这是甚话?善恶也有大小。以善抵恶,就如将功赎罪,其中轻重,大有区别,岂能一概而论?即如这人忤逆父母,淫人妻女,乃罪大恶极,不能宽宥的。你却将他吃斋念佛那些小善,就要抵他两桩大恶,岂非拿了杯水要救车薪之火么?况吃斋念佛不过外面向善,究竟不知其心如何。若外面造作行善虚名,心里却怀着凶恶,如此险诈,其罪尤重。总之,为人心地最是要紧,若谓吃斋念佛都是善人,恐未尽然。”

说话间,离船不远,忽见路旁林内飞出一只大鸟,其形如人,满口猪牙,浑身长毛,四肢五官与人无异。惟肋下舒着两个肉翅。顶上两个人头,一头像男,一头像女。额上有文,细细看去,却是“不孝”二字。多九公道:“我们刚说不孝,就有‘不孝鸟’出来。”林之洋听见“不孝”二字,忙举火绳,放了一枪。此鸟着伤坠地,仍要展翅飞腾。林之洋赶去,一连几拳,早已打倒。三人进前细看,不但额有“不孝”二字,并且口有“不慈”二字,臂有“不道”二字,右胁有“爱夫”二字,左胁有“怜妇”二字。唐敖叹道:“当日小弟虽闻古人有此传说,以为未必实有其事。今亲目所睹,果真不错。可见天地之大,何所不有。据小弟看来,这是世间那些不孝之人,行为近于禽兽,死后不能复投人身,戾气凝结,因而变为此鸟。”多九公点头道:“唐兄高见,真是格物至论。当日老夫曾见此鸟,虽是两个人头,却都是男像,并无‘爱夫’二字。因天下并无不孝妇女,所以都是男像。他这人头时常变幻,还有两个女头之时。闻得此鸟最通灵性,善能修真悟道,起初身上虽有文字,每每修到后来竟会一字全无。及至文字脱落,再加静修,不上几年,脱了皮毛,登时成仙去了。”唐敖道:“此非‘放下屠刀,立刻成佛’么?可见上天原许众生回心向善的。”只见船上众水手因在山泉取水,也来观看。问知详细,都鼓噪道:“他既不孝,我们就要得罪了!这样一身好翎毛,就是带些回去做个担帚,也是好的。”说罢上前,这个一把,那个一把,只见拔的翎毛满地飞舞。唐敖道:“他额上虽有‘不孝’二字,都是戾气所钟,与他何干?”众人道:“我们此时只算替他除戾气,把戾气除净,将来少不得要做好人。况他身上翎毛着实富厚,可见他生前吝啬,是‘一毛不拔’的。如今我们将这‘一’字换个‘无’字。他是‘一毛不拔’,我们是无毛不拔。把他拔的一干二净,看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