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众丫环各处摆了许多笔砚。墨香把扇子接过,道:“此时颜料不便,只好画个墨笔罢。”彩云道:“我家锦云妹妹向来最喜学画,颜料倒是现成,并且碟子碗儿多的狠哩。”锦云道:“我已教人取去了。”不多时,丫环把颜料、碟子取来,摆了一桌,却是无一不备。墨香调了颜色,提起笔来,画了许多竹子,众人在旁看着,个个道好。墨香道:“诸位姐姐且慢赞好。去年妹子郡考,闻得本处有好几位姐姐都撇的好兰,画的好画,可惜名姓我都忘了。今日坐中同乡人却有,但不知那位会画?”彩云道:“难道姐姐这样善忘,连一个也想不出?”墨香停着笔,猛然想起道:“我还记得一位姓祝的,不知可是题花姐姐?”祝题花在旁笑道:“不是!”紫芝道:“众位姐姐莫信他,他一定会画。他若不会,为什么带着笑说哩?这笑的必定有因。”说罢,同宝云要了一把扇子央他画。题花接了扇子道:“紫芝妹妹倒说的好,难道不教我笑着说,却教我装个鬼脸儿罢?妹妹且莫忙,我问你,可喜画个绝妙美人?”紫芝道:“除了别人,如不欢喜美人,你只管骂。”题花道:“既如此,为何放着我家丽娟表妹倒不请教呢?你只看他尊名,就知他美人画的如何。前日我在公主跟前要保举他,他再三恳我,所以未说。今日可脱不掉了。”白丽娟道:“妹子名字固与‘美人’二字相合,难道姐姐的花卉也不与尊名‘题花’二字相合么?岂但姐姐,就是银蟾姐姐草虫,凤雏姐姐禽鸟,蕙芳姐姐兰花,也未有不与本名相合。若论本乡闺秀,都可算得独步了。”谭蕙芳道:“妹子的兰花,那才混闹哩!从未经人指教,不过自己一点假聪明,岂能入得赏鉴?”张凤雏道:“妹子的翎毛,更是无师之传。随笔乱画,算得甚么!”宰银蟾道:“要拿妹子的草虫也算画,真是惭愧!姐姐何苦把我也拉出来?”只见锦云又命丫环取了许多画碟摆在各桌。紫芝把宝云盒内扇子取出四把,道:“四位姐姐莫谦了,都替妹子画画罢。题花姐姐在那里倒要画完了。”大家只得各接一把,分着画去。
这边林书香因闺臣提起当日曾见红红、亭亭写的《女诫》《璇玑图》甚好,同宝云要了两把扇子托他二人写。红红道:“当日妹子写那扇子,因迫于先生之命。这宗笔墨,岂可入得姐姐法眼?”亭亭道:“没奈何,我们只好‘班门弄斧’。”绿云也拿一把扇子递给颜紫绡,道:“刚才彩云姐姐托你写扇子,你却转托别人替你画。如今妹子这把扇子可要赏脸了。”紫绡只得接了,同红红、亭亭一桌写去。
紫芝走到围棋那桌。只见燕紫琼同易紫菱对着,手拈冷玉,息气凝神。卞香云同姚芷馨静悄悄的在旁观阵。紫芝道:“原来四位姐姐却在这里下棋!今日这琴棋书画倒也全了。就只紫琼、紫菱二位姐姐特把芷馨、香云两个姐姐拉来观阵,未免取巧。”紫琼一面下棋,一面问道:“为何取巧?”紫芝道:“芷馨姐姐是‘馨’,香云姐姐是‘香’,既有馨香在跟前,就如点了安息香一般,即或下个臭着儿,也就不致熏人。若不如此,此地还坐得住么?”易紫菱听了,不觉好笑。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看围棋姚姝谈弈谱
观马吊孟女讲牌经
话说易紫菱笑道:“这紫芝妹妹真会取笑,怪不得公主说你啕气。”紫芝道:“芷馨姐姐既喜观阵,自然也是高棋了?”姚芷馨道:“不瞒姐姐说,妹子向在外洋,除养蚕纺机之外,惟有打谱,或同蘅香姐姐下下棋。虽说会下,就只驶些[1],每日至少也下百十盘。”香云道:“就是随手乱丢,一日也不能这些盘。”芷馨道:“我们这棋叫作‘跑棋’。彼此飞忙乱赶,所以最快。”香云道:“依我说,姐姐既要下棋,到底还要慢些。谱上说的:‘多算胜,少算不胜。’如果细细下去,自然有个好着儿。若一味图快,不但不能高,只怕越下越低。俗语说的好:‘快棋慢马吊,纵高也不妙。’围棋犯了这个‘快’字,最是大毛病。”紫琼道:“时常打打谱,再讲究讲究,略得几分意思,你教他快,他也不能。所以这谱是不可少的。”芷馨道:“妹子打的谱都是‘双飞燕’‘倒垂莲’‘镇神头’‘大压梁’之类,再找不着‘小铁网’在那谱上。”香云道:“倒像甚的‘武库’有这式子,你问他怎么?”芷馨道:“妹子下棋有个毛病,最喜投个‘小铁网’。谁知投进去,再也出不来。及至巴巴结结活一小块,那外势全都失了。去年回到家乡,时常下棋解闷。那些亲戚姊妹都知妹子这个脾气,每逢下棋,他们就支起‘小铁网’。妹子原知投不得,无如到了那时,不因不由就投进去。因此他们替妹子取个外号,叫作‘小铁网’。姐姐如有此谱,给妹子看看,将来回去,好去破他。”紫菱道:“妹子当日也时常打谱。后来因吃个大亏,如今也不打了。”紫芝道:“怎么打谱倒会吃亏呢?”紫菱道:“说起来倒也好笑。我在家乡,一日也是同亲戚姊妹下棋,下未数着,竟碰到谱上一个套子。那时妹子因这式子变着儿全都记得,不觉暗暗欢喜,以为必能取胜。下来下去,不意到了要紧关头,他却沉思半晌,忽然把谱变了,所下的着儿,都是谱上未有的。我甚觉茫然,不知怎样应法才好。一时发了慌,随便应了几着。转眼间,连前带后共总半盘,被他吃的干干净净。”紫芝道:“姐姐那时心里发慌,所下之棋,自然是个乱的。那几个臭着儿被他吃去,倒也无关紧要。我不可惜别的,只可惜起初几个好谱着儿也被他吃去,真真委屈。所以妹子常说,为人在世,总是本来面目最好。即如姐姐这盘棋,起初下时,若不弄巧闹什么套子,就照自己平素着儿下去,想来也不致吃个罄净。就如人家做文,往往窃取陈编,攘为己有。惟恐别人看出,不免又添些自己意思,杂七杂八,强为贯串,以为掩人耳目。那知他这文就如好好一人,浑身锦绣绫罗,头上却戴的是草帽,脚上却穿的是草鞋,所以反觉其丑。如把草帽草鞋放在粗衣淡服之人身上,又何尝有什么丑处?可见装点造作,总难遮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