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的监室里,曲桐已经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整天,看起来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不过实际上,她的心里却一直未曾平静过。
这一整天,她一直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警察对于那晚的细节了解得如此清楚,不仅是买酒点外卖,当着外卖员假装醉酒演戏的事情,甚至连苏牧凡到和盛街,以及在施悦家门口的这一系列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细节都描述的明明白白。
不过相比这些,更加让她内心翻滚,无法释怀的还是警察提到的家里开关上的指纹。
很明显,警察正是通过开关以及指纹锁上的指纹找出了苏牧凡的身份,而且那个吴警官非常明确地表明,家里所有的开关上都留下了苏牧凡的指纹。
这一点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苏牧凡是盲人,平时根本不会用到开关,就算他平时偶然会碰到开关,也不可能在家里所有的房间开关上都留满了指纹。苏牧凡在家的这大半年间,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基本上就只集中在他的卧房,浴室还有客厅餐厅。同时因为客居他处,他一直表现的非常有礼貌,从来没有看到他闯进过其他房间,更何况是自己的卧室还有更私密的衣帽间。
而且就算他平时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进过各处房间,那也不可能在每个开关上留下明显的指纹。家里定期每个月都会安排人进行两次彻底的打扫,那晚,因为计划的是要和苏牧心见面,所以前一天还特意安排过家政进行过清扫。而且事后她还多次安排了所有房间的彻底打扫,如果不是苏牧凡特意交代,她是不可能单单漏掉开关的。所以苏牧凡要想留下指纹,就只有可能是出事的当天,或者,或者是自己出去买酒的那个空档。
想到这里,苏牧凡离开之前交代她留着开关不要擦拭的话,开始在脑中不停的回放。同时吴东关于她为了掩盖证据刻意打扫房间,却因苏牧凡是盲人而疏忽漏掉了开关的指控,也如同刺刃一样时不时冒出来在她心中剜出一块血肉。
接下来,她又联想起了苏牧凡通过快递给她传达的三道指令,那三道既没有告诉她行踪也没有告诉她对策,而只是让她汇钱并且放火的指令。
这时,一丝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在她脑中忽然闪起了火花,然后顺着每一股最细微的神经灼遍了全身,最终烧起了熊熊大火。嚣张的火苗仿佛示威一般地在她眼中欢呼雀跃,就像家里的那场火,就像苏牧凡指示她烧出尸体的那场火。
霎时间,曲桐觉得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包裹,每一片血肉都在灼烧,直到燃成了灰烬,没了重量,然后一片片地飘进深渊,熄了最后一点火星,彻底地融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过了许久,曲桐才被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拉回了现实。
“你的律师到了。”
曲桐稍稍抬头,一位民警走了进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冰冷的金属质感环绕上了手腕。
接下来,曲桐毫无意识地在狱警地押解和指令下穿过了几条走廊,然后走进了一个不大的房间。
进入房间后,曲桐才看到房内坐着两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性,其中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人,她非常的熟悉,是父亲的私人律师。在公司创办的初期还没有专职法务的时候,他帮过自己不少忙,不过公司慢慢做大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他了,现在只记得他姓陈,具体的名字倒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在陈律师身旁还坐着一位身着藏青浅色格纹西装,戴着金丝框眼镜的男性,样貌儒雅,身板挺拔,而且身上的西装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西装翻领上还颇有心思地别着一枚金色领针。
看到曲桐进门,陈律师立刻笑容满面的站起了身,而身旁的那人却只是坐直了身体微微颔首。
等到曲桐坐定,狱警离开关上了房门,陈律师立刻就开始做起了介绍:“这位是上海最出名的大律师,王阳王律师。”
王律师看上去比曲桐大不了几岁,在陈律师介绍完后,立刻对着形色憔悴但却姿色天然的曲桐颇有风度地点头示意。
曲桐毫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王明阳后,立刻又转头面向了陈律师淡淡地问道:“我父亲已经知道了?”
很明显,父亲不仅知晓,而且还重金聘下了出名的大律师来帮自己,但是曲桐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是的,你父亲今天早上才知道,他知道你是无罪的,也非常担心你,但是你现在处于拘审阶段,法律上不允许探亲,所以才让我马不停蹄地到上海亲自把王律师给请了过来。王律师经验丰富,声名赫赫,这次也是推掉了好几个案子专门过来帮你辩护,有他的助力,你一定会安然无恙的。”陈律师回答时还不忘拍上一顿同行的马屁,可见这位王律师的确是来头不小。
陈律师后面的话,曲桐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脑中现在全是父母的音容。说起来,最让自己愧疚的就是父母,小时候以叛逆来对抗他们的严苛,长大了以理所应当和漠然来消费他们的深爱,而到了这最后一刻,哪怕没有了半分希望,他们所想所做的依然是不惜一切代价来挽救自己。
到了这个时候,曲桐才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正不带目的,不求回报地爱着自己,帮助自己的也只有父母了。而她不知道的是,在经历了这一整天的煎熬后,她在潜意识中已经将前些日子唯一可以相信的苏牧凡给排出了信任清单。
“时间紧迫,我们来谈谈案情吧。”对于曲桐的冷淡,王阳并没有显得特别在意,看了看眼眶泛红的曲桐,又低头看了看资料说道:“我现在了解到的信息并不多,不过据我所知,你已经认罪了是吗?”
听到认罪两个字,曲桐才稍稍恢复些清醒,然后面带痛苦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你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女性,初次面对严厉的执法过程,难免会不受控制地做出违心的论述。”
王阳没有一上来就问当事人事情的真相,对他而言有时候做对的事情比真相更重要。既然曲桐已经认罪,那就代表她一定有罪,如果连她自己都已经放弃,那么就算他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所以他才适时地给到一些暗示,如果她还能表现出一丝求生的欲望,那么自己就有办法帮她一帮。
曲桐并没有听懂这一暗示,不过对于王阳明显狡辩的话语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抗拒的情绪。
王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接下来为了节约时间,我就直接进入主题。目前警方对你的指控主要来自于你对苏牧心,施悦还有陈顺才三人的蓄意谋杀……”
“等等。”曲桐突然打断了望王阳:“你刚刚说是三个人?”
“对,有什么问题吗?”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陈顺才。”曲桐严肃地说道。
王阳颇为玩味地看了看曲桐,他并不认为曲桐说的是真话,不过依然职业性地拿笔在陈顺才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可是从警方掌握的证据来看,你的确有和陈顺才联系过。”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曲桐已经彻底地晕了方向。
“你在 12 月 5 日晚有收到这个陈顺才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是关于手机的,而且你在当时就直接删除了短信,警方认为你是为了销毁证据。”
曲桐拼了命地在脑中搜寻,这才记起了些许片段:“前段时间我是有收到一个陌生手机号码的短信,我以为是骚扰信息才删掉的。”
曲桐此刻有些混乱,一个骚扰短信怎么就成了指控自己杀人的证据了?而且这个人自己连听都没听过。霎时间,她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黑洞,她一直以为自己知道所有的事情,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反而却像一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
“好了,先不在这里纠结,我们继续。”对于曲桐的辩驳,王阳不置可否,不过对于曲桐此刻表现出来的状态,他却是非常的满意:“目前有几点对于你来说非常的不利。首先,你和苏牧心,施悦这两名死者有着最直接的经济和感情纠葛,这一点成为了你谋杀两人最直接的动机。其次,两人的死亡时间对你也非常不利。你和苏牧心应该是在闹离婚吧,从法理上来讲,如果离婚协议生效,按照离婚协议书上的内容,你的损失将非常重大,所以警方有理由认为你是在与苏牧心协商无果后,才下决心杀的人。”
这时的曲桐已经有些游离,这些所谓的动机,在审讯时警方就已经和她说过,这一点她已无力再去辩驳,反过头来她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她之前付出了所有一心一意帮苏牧心创业,从没要求过回报,可是到头来,自己却被扣上了一个觊觎钱财这么肤浅但却致命的罪名。
“最后,也是目前来讲对你最不利的一点,就是整个案件已经有了主要人证。你的同伙,也就是死者苏牧心的亲哥哥苏牧凡已经被警方抓捕,而且他已经全部如实招供。按照他的供词,是你指使并要挟他协助你谋杀了三名死者,而且他的供词与案件的所有细节基本吻合。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成为警方对你指控的最关键证人。”
王阳并没有因为顾及曲桐的心情而有所避讳,他的工作不是来为辩护人做心理辅导的,在他看来,直截了当才是最高效的工作方式。可是他却不知道,他这段直白的话语犹如一道闪电,已经将曲桐彻底地击碎。
“你说什么……”
苏牧凡被抓,如实招供,指使要挟,关键证人……一个又一个想都不敢想的词语,如同晨钟暮鼓般将曲桐轰然敲醒,同时也如万道箭雨般直插她的心底,让她痛的无法继续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接下来,再说说对我们有利的点。”王阳并没有察觉到此刻曲桐的变化,而是划了划资料继续说道:“首先,截至目前,警方并没有关于你杀人的直接证据,在施悦死亡的时间段内,你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是这一点对于最终翻案至关重要。”
“另外,还有一点非常关键,就是苏牧凡的身份。关于这一点我不便多说,不过单凭他是苏牧心血亲,法理上同样拥有苏牧心死后财产继承权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质疑他所有供词的真实性。”
王阳的话如同黑夜中忽然亮起的一盏灯,虽然微弱,但却足以让曲桐掀开夜幕看清所有。
恰到时机的出现,帮自己处理尸体,要求自己不要擦拭开关,让自己汇钱,指使自己放火烧出尸体……一个又一个片段逐渐清晰地联系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也许大半年前他就带着这样的目的才重新出现,而自己却愚蠢地给到了他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更加愚蠢的是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地信任他,配合他,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忽然间,曲桐又想起了沈苏琪提到的散伙饭那天苏牧凡遭遇眼瞎的意外事故。顿时,她的心如坠冰窟。当时听苏琪讲起时,自己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苏牧凡是因为暗恋自己才会找上自己帮助自己。可是现在才明白,他哪里是对自己有情,他的重新出现分明就是踏着复仇的火焰而来。如果当时他没有出现在学校食堂工地,他就不会眼瞎,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毁他命运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曲桐一阵心哀,同时一团怒火也在她的心底冉冉升起。一切都是这么的荒唐,绝对不能让父母,前途,千辛万苦拼出来的事业就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以这么荒唐的方式离自己远去。
第一次,曲桐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
过了许久,她才幽幽地抬起头,然后紧咬着牙说道。
“我要翻供,绝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