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桐坐在副驾驶座上,满眼回忆地看着窗外。贴了膜的深色车窗,让窗外的景色看起来有些灰暗,连太阳都被过滤得有些苍白而无力。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产生回东港的念头,就像沈苏琪说的一样,她昨天才刚回了东港,然后只是漫无目的,无所事事地瞎逛了一圈。
东港,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离现在的她过于遥远,她完全找不到哪怕呆上一晚的理由。
而现在,刚刚过去了不到一天,确切地说,应该是在得知苏牧凡为了帮她掩盖罪行杀了施悦之后,她却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召唤,回忆中的召唤,她总觉得在东港那些早已褪色的记忆中,似乎自己遗漏了一些重要的片段。
“警察说的是真的吗?”高速路上的车辆不多,沈苏琪看到曲桐一直不言不语,于是便主动打破了沉默。
“什么?”曲桐被打断,视线转回了车里。
“苏牧心杀了施悦,是真的吗?”苏牧心是从小的玩伴,施悦是大学的同学,虽然不算熟络,但是依然激起了沈苏琪的好奇心。这个问题,其实她早就想问了,只不过考虑到曲桐的状态,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
“我不知道。”曲桐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情?”曲桐的回答,沈苏琪是不信的,警察走后她失魂的状态说明了一切。
曲桐没有回答,不过眼神又躲避似的飘向了车外。
“如果苏牧心真的杀了人,你可没必要冒风险去包庇他,这可是要蹲监狱的后果,不值当。”沈苏琪知道曲桐对苏牧心的感情,而且按照今天曲桐的表现,她极度地怀疑她是在包庇苏牧心。
“他都狠心到不要你了,你如果还一心为他着想的话,那你就是真傻了。”
“你要是知道他线索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公安局交代。”沈苏琪先入为主,自说自话,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帮这个走上岔路的闺蜜刹住车。
“你理解错了,我没有包庇他,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曲桐终于开了口。
“那警察走后,你怎么像失了魂一样?”
“我只是对他杀了施悦有些不敢相信,毕竟,毕竟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曲桐的声音有些哽咽,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又闪现出苏牧心挣扎倒地的样子。
“那就好。”沈苏琪舒了口气:“不过你也别太固执,本来就快离婚了,多想对你没什么好处。”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久,沈苏琪才继续开口:“还记得我原来和你说的吗?”
“什么?”曲桐有些不解。
“大二的时候,你和苏牧心闹矛盾那次?”
曲桐点了点头,那时沈苏琪劝她放弃苏牧心,可是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用了两年的努力又把苏牧心给抢了回来。
“现在发生的一切,把我之前说的都印证了不是?”沈苏琪一边说一边侧头看了看曲桐的表情:“你和他根本不是一类人,他从小家境贫寒,对你这种富家女本来就有抵触心理,所以大学的时候才和施悦这种单亲家庭长大的女人一拍即合,这就叫环境决定论。”
“不过你们结婚后,他又找上施悦就有点不地道了,如果没有你,他现在顶多就是个坐写字楼的凤凰男。”说着说着,沈苏琪就开始望着前方的道路感叹了起来:“哎,说实话,想想那时候也是傻,跑去读什么破珠宝设计,浪费了最宝贵的青春。”
“跟我说说苏牧凡吧!”沈苏琪的话,让曲桐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想起了她和苏牧凡之间也似乎有那么一段朦朦胧胧的过往。
“苏牧凡?”沈苏琪笑了笑:“我都忘记还有这么一号人了。”
“你那时候不是?”
“我那是少不更事,而且,已经死了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说完,沈苏琪就盯着前方不再说话,但是她本来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现在却握的紧紧的,双眼也开始泛起了些潮湿。
看到沈苏琪的异常,曲桐心里有些惭愧,这一年来,她一直瞒着苏牧凡重新出现的事情。记得苏牧凡刚被苏牧心接回家的那一天,她就兴奋地要带他去见沈苏琪,不过他却严肃地请求不要透露自己的消息。
当时没有说,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更不可能再开口了。
车子匀速前行,两人各怀着心思,车中又一次回归了沉默。
“马上要下高速了,我们去哪儿?要不要先回一趟你爸妈家?”
曲桐看了看前方的路牌,果然再过 500 米就到东港县城了。
“先随便转转吧,不回家。“
下了高速,就是东港北,东港一中就坐落在东港的北面,而且是从高速进城区的必经之路,红色的 mini 没开几步就到了东港一中的门口。
“这里要不要停一下?再走一趟状元桥?“沈苏琪慢慢停下了车,落下了车窗,指了指不远处一座矮矮宽宽但却颇有历史感的灰白色石桥,桥身上还用红漆写着‘状元桥‘三个隶书大字,不过经过时间的消磨,大字的红色部分已经开始有些泛黑了。
东港一中是上个世纪 70 年代末修建的,远离城区,占地颇大,背靠云山,校门口就是一条不宽的小河,所以当时盖了这么一座状元桥。不过近十年来,基础设施建设加速,学校早已修了更气派的新大门,老校门却成了常年不开的侧门,状元桥也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废桥。
曲桐还记得高一入校,自己刚踏上状元桥时候的兴奋,不过当时的亢奋多半来自于自由,来自于脱离父母束缚的梦想成真,来自于可以和苏牧心同处一隅的期待。
曲桐下了车,活动活动了身体,却一眼看到了老校门口旁的几家小饭馆:“都还没拆呢,刚好就在这里解决晚饭了。“
看着曲桐难得地露出笑脸,沈苏琪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停好车,走过状元桥,挑了一家在校时常来的店。沈苏琪一时兴起,特意点了一个清炒苦瓜,一个辣子鸡丁,一个酸菜鱼头,一个银耳莲子汤,而且还煞有介事地说是要寻找曾经的苦辣酸甜,引得曲桐大笑不已。
虽然已入深秋,黄昏半冷,但是两人还是颇有默契地坐到了店外的露天小桌上。记得毕业时,他们就是这样几人围在一桌,互道的告别。
现在学校早已经修建了正规的食堂,让几家小店显得有些惨淡不堪,不过当年这里却是学生们的聚餐胜地。当时这几家店在校门旁,属于两面通,校内校外两边生意,虽然不符合学校封闭式管理的规范,但是听说都是租给了校领导的关系户,所以学校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现在面对校内的一边却已经封的严严实实。
等上菜的过程中,两人与上了年纪的老板闲聊了一阵才知道,原来这一排房子早年买断了产权,所以这些人才没有搬走。现在生意大不如前,不过有外卖订单的补充,日子倒也还过的下去。
不一会儿,苦辣酸甜四道菜一一摆上了桌子。
“你倒是会点菜,我一不吃辣,二不吃酸,苦瓜又难以下咽,一顿饭你就让我喝个银耳汤?”曲桐看着桌上的菜品假装地皱着眉头抱怨道。
“搞得你平时晚饭吃很多一样。”沈苏琪一个白眼,她们到了这个年龄,平时都是很少吃主食,晚饭也都尽量少而清淡,她点这些菜也主要是一时兴起,图个好玩。
“这银耳汤味道的确不错,不过还是夏天喝冰镇的更带劲。”曲桐小口的喝着银耳汤,回忆着高中夏天来这里喝冰镇银耳汤的场景。
“怪不得你一直都这么水灵,原来从小都是汤水里泡大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沈苏琪知道曲桐家里的阿姨是广东人,从小饮食都很挑剔,唯独爱这甜水一味。
“对了,苏琪,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一直没机会问你。”刚出锅的银耳汤有些烫口,曲桐把汤勺放回碗里。
“什么事?”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是因为苏牧心才报的地质大学,你当时为什么要跟着一起呢?不会是舍不得离开我吧?”
“看你臭美的。”沈苏琪又是一个白眼,不过搞怪的表情立刻就回复了平静,过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地说道:“其实,是因为苏牧凡,他也报了地大。”
“他也报的地大?他不是?”曲桐显得很是惊讶,因为她记得苏牧凡初中毕业后,就开始混社会了,并没有和苏牧心一起读高中。
“他报的自考,虽然没有读高中,但是他一直都在家自己抽空学习。”
“子承父业,也说得过去。”曲桐听完点了点头,她知道苏牧心的父亲原来是开金银加工铺的,只不过好像在初中的时候遭遇了不幸,才把铺子盘了出去。
“什么子承父业,他家之前也就是回收金银,帮人改改金戒指啥的,跟珠宝设计八杆子打不着边。”沈苏琪笑着说道。早在 90 年代初,这种金银小铺子还是很多的,现在基本上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你当时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别看沈苏琪平时风风火火,但是对于感情却是隐藏的极深,直到高中快毕业时才和曲桐谈起了这事,只不过没过多久苏牧凡就遇上了意外,到了大学后,曲桐怕她伤心也就没再提起过,不过曲桐知道她喜欢苏牧凡肯定不是一时两会儿的事情。
“你把好的挑走了,我只能选差的咯。”沈苏琪假装嫉妒地看了看曲桐,然后脱口而出了一句玩笑话。
看着曲桐笑的前仰后合,沈苏琪忽而又回归了严肃:“你是不是特别瞧不上苏牧凡?”
“怎么会?那时候我跟他也不熟,而且他是牧心的哥哥,再怎么也不会瞧不上吧。”
沈苏琪摇了摇头:“我不是单指苏牧凡,你那时很讨厌社会上那些不务正业的混子不是吗?”
沈苏琪和曲桐虽然都是从小家庭优渥,但是两人却是有着根本的不同。曲桐父母都是老牌大学生,虽然中途下海经商,但是书香门第,家教严苛,曲桐自然是阳春白雪,眼光颇高。
相比较而言,沈苏琪就要接地气很多,她家原本经营小旅店,后来沾了国资拍卖的光,贷款连同十几间商铺一起,低价拍下了长途车站旁濒临破产的粮油招待所。接下来就不用多说,地价铺租疯似的上涨,招待所也被整成了大酒店。做服务业的,本来就是要接触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所以沈苏琪倒是落得性格泼辣,善与人言,同时,当然也更懂人情冷暖。
“其实,苏牧凡学习不差,只不过家里失了顶梁柱,他也是没办法才放弃学业的。”沈苏琪说着说着就开始慢了声调。她还记得高中时苏牧凡每晚都会在长途车站旁的夜市摆摊,那时候,她经常在酒店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一看就是一晚上。
“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怪不得高中时牧心学习这么拼命。”苏牧心婚后并没有说起过这段过往,现在听来,曲桐倒是为苏牧凡感到有些惋惜。
“其实他们兄弟两人都挺不容易的,只不过苏牧凡牺牲更大一点而已。”沈苏琪叹了口气。
听到牺牲两字,曲桐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苏牧凡为自己做的一切,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却依然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不顾后果地帮自己。
“你当时为什么没跟他表白呢?他知道你对他……”
还没等曲桐问完,沈苏琪已经摇起了头:“他们兄弟两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而且我也不像你,跟个烈女似的,认准了目标,不管不顾地就往前冲。”
过了一会儿,沈苏琪又缓缓地说道:“而且,他那时好像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也是,他进社会早,本来就比我们成熟。”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是听到苏牧凡那时有喜欢的女生却不是沈苏琪时,曲桐心里却是微微一颤。
“记得快毕业的时候,我让酒店的前台帮我去照顾他生意,结果前台回来劝我死心,说是看到他正在往一对情侣戒指上刻字,很显然就是有女朋友了。”
听到这里,曲桐攥紧了双手,心里却开始慌乱了起来。她脑海里浮现出高三散伙饭那晚,她收到的那枚刻着‘桐’字的银戒指。
“可惜他暑假时遇到了车祸伤了眼睛,要不你也不会单身到现在,想想有时老天真的是不公平。”曲桐使劲地咬了咬嘴唇岔开话题,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他瞎眼并不是因为车祸,你不知道吗?”这次换了沈苏琪诧异起来。
“不是因为车祸吗?”曲桐也是十分好奇。
“他是因为高中散伙饭那天晚上,在学校食堂工地被高空坠落的玻璃溅伤的眼睛,车祸是他母亲带他到上海治眼睛返程的路上发生的,那是后来的事了。”
“散伙饭那天晚上?学校食堂工地?你,你确定没记错?”曲桐长大了嘴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当时是我发现了受伤的他,后来还是我叫的急救。对了,你那晚不在,怪不得不知道。”沈苏琪解释道。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食堂工地吗?他来学校干嘛?”曲桐继续追问道。
沈苏琪摇了摇头:“我也很纳闷,那晚我来的早,看到他过状元桥时,我还以为是苏牧心。”
“原来是这样。”曲桐呆呆地自言自语道,然后默默地望向了不远处早已建起却又被风雨陈旧了一轮的一中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