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晏与肖珏回到禾家的时候,禾绥与禾云生居然好好地坐在屋里。禾晏愣了一下,有些诧异,今日居然这般平静。倒是禾绥见了肖珏,起身笑道:“回来的时候听赤乌侍卫说,肖都督带小女出去了,眼下回来,不知用过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用?”
禾晏道:“用过了用过了,不必。”侧头去看立在一边的赤乌,赤乌若无其事的别开脸。禾晏心道,呵,合着这主仆两个串通一气,不仅骗了自己,还连带着自己的老父亲一起骗。
“伯父叫我怀瑾就好。”肖珏道。
禾云生“咳咳咳”的呛住了。
禾绥瞪了禾云生一眼,一个烧饼给他塞嘴里去,“好好吃饭!家里还有客人,饭粒喷的到处都是,太失礼了!”
禾晏便道:“无事,爹,云生,你们吃吧,我还有话要对肖珏说,先进屋去了。”说罢便拉着肖珏先走了。
再在这里呆下去,她自己看禾老爹都不自在了。
禾绥慈爱的笑道:“去吧。”
待他们二人走后,禾云生把哨兵从嘴里拔出来,闷闷的道:“爹,这样真的好吗?”
“啥?”
“禾晏都把男人往闺房里带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以前范成那混蛋在的时候,禾晏跑出去多看他一眼你都要在家大发雷霆,怎么换了肖都督,爹你就这般宽容?”
禾绥骂他:“肖都督能和范成一样吗?”
“都是男人,有什么不一样。”
禾绥看着禾云生,亦是费解,“你以前不是最仰慕的就是封云将军,怎么现在反倒别扭了?”
禾云生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气道:“封云将军也不能没成亲就往女子闺房里钻。”
“他那是自己钻的么?”禾绥一巴掌扣他脑袋上,“你没长眼睛,那是你姐姐拽进去的!”
这话没法反驳,禾云生鼓着腮帮子闷了半天,切齿道:“真是不争气的家伙,色令智昏!”
……
禾晏不知道自己方才的那番举动已经引起了屋中老父亲和傻弟弟的争执,她把肖珏拽进自己房中,门一关,拿火折子点亮油灯,“好了,现在没人了。”
肖珏甫一进屋,便觉得自己险些瞎了眼。
这屋子里花里胡哨的,同禾晏的气质截然不同。到处都是胭脂水粉,香囊幔帐,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了个娇滴滴的小姐,不过再回头一看,那位跳上桌正在倒茶的女英雄放在这屋里,实在有碍观瞻。
他拿起桌上一面刻着花的铜镜,费解的问:“你喜欢这样的?”
禾晏扫了一眼:“哪能?这都是原先的禾大小姐留下的。”她回过神,“你可别认为我喜欢这样的。只不过要是全部都拆了,与过去大相径庭,未免惹人怀疑。而且……”她叹了口气,“我鸠占鹊巢,本就觉得过意不去,要是再将这些东西全部或换掉的话,我怕日后到了阎王殿里,真正的禾大小姐找我算账。”
肖珏眉头一蹙:“胡说。”
禾晏眨了眨眼,“童言无忌,不要在意。”
肖珏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现在不怕我了?”
“没怕过你啊。”禾晏笑眯眯道:“反正你现在也知道我的秘密了。”她活像个女无赖,“再说了,方才在山上,你我交手,我也没比你差啊,你那把剑还被我一刀斩成两段了呢。”
虽然是作弊了。
这般嘚瑟的样子,如今却也不讨厌,肖珏笑了笑,想起了另一桩事:“你的剑怎么办?”
禾晏笑容微顿。
她的剑,指的就是青琅剑,与其说肖珏在问她剑怎么办,倒不如说在问她,接下来打算对许家与禾家如何。
“我当初出事,是许家与禾家合谋的,禾如非是假的飞鸿将军,此事我必须要揭开。华原一战他做了手脚,使得抚越军中的亲信部下枉死,这笔账我一定要跟他算个清楚。”禾晏眉眼冷厉,“我本打算留下秦嬷嬷做人证,华原一战中尚有剩下的残军,仔细搜寻,或许能搜寻出下落。比起禾如非来,许之恒这一头更容易入手,只要有人证明是许之恒设计谋害‘许大奶奶’,许之恒自身不保之时,一定会拉禾如非下水,介时只要顺藤摸瓜,此事可解。”
禾晏看向肖珏:“你觉得如何?”
重生以来,她怀揣着自己的秘密不可让人发现,如今陡然多了一个同盟,忽然觉得轻松起来,哪怕是肖珏什么都不做,一路上倘若有同行的人,都会为自己增加无穷力量。
“反间计?”
禾晏眼睛一亮。
间者,使敌自相疑忌也,反间者,因敌之间而间之也。
“那到底是派人去禾如非这头,还是去许之恒这头?”禾晏思忖。
“两头皆可。”肖珏道。
“我没那么多人可用。”
“我有。”肖珏瞥她一眼,“我帮你。”
禾晏嘴角又翘起来,忽然想到了一事,抱怨道:“但你之前派人去查秦嬷嬷,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容易才买通了许家守门的那个小厮福旺,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银子。早知道你这边已经打听到了,我何必花那些冤枉钱,现在银子都打了水漂……”
“禾晏,”肖珏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不是没钱了?”
“咳咳,”禾晏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也不是完全没有。”
下一刻,桌上多了一叠银票。
禾晏看的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唾沫,费力的移开目光:“无功不受禄。”
肖珏挑眉:“真的不要?”
禾晏连忙抓起来塞进怀里,正色道:“当我借你的,我如今也有俸禄……等我领了俸禄就还你。”
“不必,”肖珏哂道:“你自己留着吧,不够再找我。”
禾晏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尝到了挥金如土的感觉。虽然上辈子倒也不缺钱花,可是原先在禾家的时候,除了应有的花用,“纨绔子弟”的放纵滋味,她是没有尝过的。等后来立了功,陛下的赏赐不少,但军营里今日这个兄弟借一点,那个朋友家中困难,最后剩下的本就不算太多,还全交给了禾家。
等进了许家后,既要做“贤妻”,更不可大手大脚,更何况没多久就瞎了,管家大权在贺宛如手中,连银子的影子都没摸到。如今终于尝试了一番,滋味不赖。
“肖珏,你真是个大好人。”禾晏谄媚道:“你比玉华寺的佛祖菩萨都要心善。”
肖珏嗤笑一声:“谁给你银子你就当谁是好人?”
“那也不是。”禾晏道:“不过,旁人都是问我要东西,主动愿意给我东西的人太少了。”她撑着下巴看肖珏,“你好像从未问我要过什么啊。”
她的前生,一直在付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情感或是钱财,唯有眼前这个人,一直默默施与,不曾索要。
肖珏垂着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很委屈吧。”
禾晏直起身子:“什么?”
“吃了很多苦,把争来的荣耀让给别人,甘心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不委屈吗?”他问。
禾晏愣了一下,沉默半晌,她道:“之前的话,会有这种感觉,不过现在没有了。”她笑笑,“我有禾老爹,云生,青梅,小麦,石头,王霸他们……还有你,比前生好多了。”
“真的,肖珏,”她认真道:“我不觉得委屈。”
肖珏目光凝着她,片刻后,侧过头去,道:“傻子。”
禾晏不以为然,“那你还不是被傻子耍的团团转,在凉州卫的时候,我可是一早就知道你是谁了。肖二公子,肖大都督,同窗时候就偷偷教我剑术,做了好事不留名,这说出去谁信?世人都会认为肖二公子对我另有所图嘛。”
“还有你腰间的痣……啧啧。”
肖珏脸色微僵。
“造反了是吗?”他问。
“大实话。”禾晏两手一摊。
肖珏站起身,要往外走。
“哎呀,生气了?”禾晏忙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扯住,拿腔作调的道歉,“我错了,不该取笑你,肖都督别生气,我跟你道歉,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肖珏脚步一顿,突然转身,禾晏正坐在桌前,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回头吓了一跳,两人距离极尽,他俯身,弯腰对着禾晏,似笑非笑道:“是吗?”
禾晏愣愣的盯着他,下意识的点头。
他靠的更近了一点,微微勾唇,“好啊。”
“什、什么?”
“我们……尽快成亲吧。”
禾晏呆住。
青年英俊明丽的脸近在眼前,眸色像是要将人吸进去般深邃,“禾如非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你一个人太危险。”
“我想保护你。”
……
肖珏走了后快一刻钟,禾晏还坐在桌前想着他方才走时说的话。
禾云生一进来就皱起眉头,问:“禾晏,你是捡了钱还是得了宝,笑的这般渗人?”
禾晏回过头,揉了下脸,疑惑开口,“我笑了吗?”
禾云生叹了口气,自己在桌前坐了下来,“难怪爹看封云将军跟看只肥羊似的,以你的资质,他能看上你,不是眼睛有问题就是脑子有问题。”
禾晏揪了片叶子朝他砸过去:“有你这么说姐姐的?”
“你自己有做姐姐的样子吗?”禾云生鄙夷,“你都把他拉房里了。我和爹也是男子,咳,你怎么自己不注意一点。”
“你怎么比爹还古板?”禾晏费解道:“年纪轻轻的,跟个老头子一般。我拉他进来,是因为我们有正事商谈,你想到哪里去了?”
禾云生不耐烦道:“才不管你,我来这,是想跟你商量嫁妆的事。”
禾晏:“啥?”
少年的脸上,是真实的苦恼,“眼下皇上婚也赐了,不嫁也不行。肖家家底丰厚,咱们家,勉强也只能养得活自己。我现在还在进学,不能如从前一样做活计赚钱,你虽然做了官,结果被罚了一年俸禄,现在家里就爹一个人领工钱赚钱。原本你给我的那笔银子,我和爹存着就是为了你日后打算,谁知道你找了个这样的人家,那点钱可能不够,所以……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
“把婚期延后,等我日后也开始赚钱,赚够了你的嫁妆,你再嫁到肖家。”
禾晏:“……”
她这傻弟弟真是鬼才,连这种办法都能想得出,好在肖珏此刻不在,要是听到了,前脚才说尽快成亲,后脚就被禾云生拆台,梁子就结定了。
“不就是银子吗?”禾晏道:“大不了我再去趟乐通庄。”
“你敢!”禾云生气道:“从前就罢了,如今你好歹也是个有了名号的人物,怎么还能跟以前一样胡闹?这要是被肖都督知道,他会怎么看你?”
禾晏:“……”
呵,禾晏心道,肖珏都跟她一起看过图了,还能怎么看她?该怎么看怎么看呗。小孩子没甚见识,大惊小怪。不过她也知道这少年自来如此,便道:“好吧,不去就不去,不是钱吗?”她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还是肖珏方才给她的,“我这里多的是。”
禾云生愣了一下,“你哪里来的银票?”
“问肖珏借的,”禾晏说得理直气壮,“不够再问他要。”
“你疯了?”禾云生斥道:“你借他的银子给自己筹嫁妆?你自己说说这像话吗?”
“不像话,但也用不着这么惊讶吧。”禾晏笑着看他,“其实嫁妆这事,不算什么大事。你要知道,世上能用银钱解决掉的,都不是什么大事。”
实际上,肖珏并不在意自己已经死过一回的这个秘密,亦或是她就是“飞鸿将军”,哪一样都比嫁妆来的震撼人心。但既然肖珏也都没有在意,银钱上的问题,真的是不用放在心上了。
“我知道你见多识广,”禾云生耐着性子劝慰她,“但朔京城里别的女子嫁人,倘若没有嫁妆,在婆家就会遭人冷眼闲话。你……”
“可朔京的其他女子嫁人后,是要靠夫君养着的。”禾晏道:“我有俸禄。”
“你现在被罚了……”
“我有俸禄。”
“咱们家世不高……”
“我有俸禄。”
禾云生被禾晏反驳的没了脾气,最后只道:“行,你有俸禄,说来说去就是不愿意推辞婚期是吧?你就那么喜欢封云将军。”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禾晏歪头看着他,“你若是个女子,你只爱慕他一个。”
禾云生被呛得咳了起来,一甩袖子站起身,“算了,我看你现在已经被迷得昏头转向,说什么都不会听。罢了,嫁妆的事我和爹再想想办法,你管好你自己吧!”
禾云生离开了。
禾晏松了口气。
她仰着躺倒在塌上,心中想起肖珏说的话来。成亲一事,上辈子她不是没有满怀希望与期待的嫁给另一个人,结局令人懊恼。不过重来一次,从肖珏的嘴里听到的时候,她心中竟然没有生出太多的抵触与反感,似乎换做是她,就仍然可以让她存有期待一般。
不过,也不仅仅如此。
肖珏说的没错,朔京中,如今局势并不安稳。她这头要对付的禾家与许家,以如今她这个武安侯的身份做事,到底有诸多束缚。肖珏那一头,徐敬甫与太子也虎视眈眈,乌托人不日后就将进京,太子与四皇子之间的暗斗并未结束,整个大魏风雨欲来,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
正如肖珏说的那样,她也想保护他。
……
肖珏回到了府邸中。
他回来得晚,肖璟与白容微已经先歇息了。
这些年,他在朔京的日子不多,纵然是每年回到朔京,也是早出晚归,兄嫂早已习惯,只是厨房常常为他备着热饭菜,省的夜里回来没饭吃。
院子里的雪被扫的干干净净,他走进屋里,将饮秋放在桌上,脱下外裳。
飞奴跟着走了进来。
“你明日去许家一趟。”肖珏道。
飞奴一愣:“少爷,许家不是鸾影在盯。”
“不是让你去查探。”肖珏道:“你去找许家叫福旺的守门小厮,给他一笔钱,跟他做一笔交易。”
飞奴怔了怔,点头应下。
肖珏又低声吩咐了他几句,飞奴脸上显出几分惊异的神情,虽然不明白肖珏为何要这样做,到底什么都没说,应下之后就退出了屋里。
他轻轻地松了口气,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把饮秋剑上。
禾晏的身份,注定她的复仇只能谨小慎微,不能酣畅淋漓。但纵然让禾家与许家人多在世上苟活一日,都会让人心中不痛快。
有些禾晏不方便做的事,他可以毫无顾忌的来。有些禾晏不愿意用的不够光明正大的手段,他也并不在意。
肖珏站起身,走到饮秋剑前,伸手抚过剑鞘,剑鞘冰凉如雪,青年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沙场中的悍将最宝贵的,也无非就是身下的战马和手中的宝剑。
倘若失去宝剑,就如野兽失去了利齿和尖牙。这个傻子过去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以至于到现在,他很想替她拿回所有本属于她的东西。
甚至更多。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再回学馆
第二日一大早,禾晏起的略晚了一些。昨夜想着事情,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半夜才入梦,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今日没有下雪,出了日头,她梳洗过后,去正屋用饭,才一走进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你怎么在这?”禾晏问。
正屋的桌前,正坐着一人饮茶。青梅立在一边,见到禾晏,惴惴不安的回答:“今日一早大人就过来了,大人吩咐奴婢不要吵醒您,就在这里等姑娘醒来。”
肖珏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掠过她,问:“睡得好吗?”
“……还行。”禾晏挠了挠头,总觉得肖珏突然出现在这里十分惊悚,下意识的看了看房顶,这是她家没错啊,又不是凉州卫。
青梅把小粥和饭菜摆到桌上,禾晏看了一眼,惊讶道:“青梅,你发财了?这么多吃的?这好像是陈祥记的点心吧?”
“这是大人差人送过来的。”青梅不安的回答。
本来么,禾家早点吃的简单,都已经这么过了十几年了,谁也没觉得不对,今日肖珏差人送来这么大一桌子,青梅都觉得不好意思,想着是否自家的太寒酸了一些。
禾晏倒是毫无所觉,她占肖珏便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登时鼓掌夸道:“肖珏,你可真是太贴心了,难怪燕南光成日说有夫人的好处,你这比尚公主还厉害,简直找不出一丝缺点。”
站在墙角的赤乌听得面皮发抖,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也实在太不要脸了一些。可惜的是他们少爷被迷得七荤八素的,看起来居然还挺开心?
“你吃过了吗?”禾晏分给肖珏一双筷子,“一起吃啊。”
肖珏接过筷子:“好。”
赤乌:“……”
总算知道自家主子先前在肖府里为何不吃早点就离开了,起这么早过来就是为了自己蹭自己的饭。真是闲得慌。
平日里禾家并无富贵人家主仆尊卑之分,青梅也是一起上桌吃饭的,只是今日肖珏在这里,青梅打死也不上桌,支支吾吾了一阵子,就拉着赤乌说要扫雪跑了。禾晏无奈,只得和肖珏两个人用饭。
青梅煮的粥又香又软,里头加了红枣,甜丝丝的,禾晏复又想起这人长大了似乎不喜甜,就问:“我忘了你不喜欢吃甜的。”她伸筷子将肖珏碗里的红枣夹走,笑道:“我帮你。”
肖珏顿了一顿。
肖家人都知道他格外爱洁,旁人用过的东西不喜再用,更勿用在他碗里挑食物了,就算是肖璟都不行,不过眼下禾晏这般动作,他却也没阻拦。
“不过,你今日过来,该不会就是为了和我一道用早饭吧?”禾晏问,“究竟是所为何事?”
“我打算去一趟贤昌馆。”肖珏道:“你和我一道去。”
禾晏一愣:“……去贤昌馆做什么?”
“你既要揭穿禾如非的身份,就需要证据。贤昌馆里保留有你过去的文章和书卷,或许能有一用。”
“怎么可能?”禾晏奇道:“那都是多年以前的东西了,贤昌馆里怎么可能一直保留着?”
肖珏扯了一下嘴角,看向她,笑容促狭,“你不知道吗?飞鸿将军与封云将军的墨宝,学馆里保留至今,每年春招新来学子,人人都要观瞻一番。”
禾晏差点被自己呛住了:“不是吧?我的……墨宝?”
苍天大地,肖珏也就罢了,但她当年的“墨宝”,实在算不上多优美,字迹跟狗爬似的就算了,一张总是倒数第一的考卷,有甚可看的。一遍一遍,岂不是侮辱人来?
那当年谁能想到,贤昌馆倒数第一有朝一日能与第一并列齐名,同时成为学馆里的招牌呢?果然是:莫欺少年穷,风水轮流转。
“我其实并不是很想去……”
肖珏:“哦。”
禾晏哭丧着脸:“好吧,我去就是了。”
待用过饭后,禾晏便与肖珏一道出了门。
素日里在凉州卫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回了京,穿上“禾大小姐”的裙子,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倒也不是别的,实在是因为禾大小姐的衣裙实在是精致繁杂的过分,禾晏干脆化繁为简,裙裙带带的全都收起,更方便出门一些。
门口并没有马车,禾晏顿了顿,问身边人,“肖珏,马车呢?”
“今日天气好,走走吧。”他道。
难得的日头,昨夜的积雪未化,将地面照的泛着金色的暖。真正走在日头下,便觉得近日来的阴霾都一扫而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禾晏舒服的眯起眼睛,道:“要是日日都这般暖和就好了。”
肖珏侧头,扫了她一眼,年轻女孩子笑容明亮,一点日光就能让她满足,难以想象过去在战场上那个英勇悍厉的飞鸿将军,就是眼前这个傻里傻气的人,他嘴角微微一勾,敛去眸中笑意。
二人在街道上并肩走着,纵然是禾晏如今还不怎么出名,肖珏这张脸,却不至于脸生,远远地就有人认了出来,虽不敢上前,也在暗中指点议论:“这不是封云将军肖都督嘛?”
“他身侧那个女子是谁?好似没见过。”
“肖都督何时与女子这般白日里并肩行走,这般亲昵姿态,定然就是陛下赐婚的那位未婚妻了。”
“未婚妻?你说的可是那位女侯爷禾晏?”
“正是正是!”
“原来武安侯长得这幅模样,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怎么上的战场啊?”
禾晏听力出众,四下里的谈论声一不小心就入了耳。再看走在自己身侧的男子,神情一派平静淡然,禾晏莫名就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肖珏牵出来混脸熟的,好教人知道,原来肖珏的未婚妻、武安侯禾晏是这个样子。
罢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看就看吧,当年戴着面具被人看都要躲躲藏藏,如今光明正大用这张脸,就算再有什么人想李代桃僵,也不可能了。
一路被人围观着,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终于到了贤昌馆门口。
一别经年,贤昌馆却还是旧日里的模样。斑驳的大门,熟悉的牌匾,门口的杏树被雪压得枝头弯弯。禾晏看着看着,就生出一点感慨来。
在贤昌馆的日子,当年觉得不甚轻松,如今想起来,竟满满都是快乐的回忆。这里的先生教会她明理知义,若非如此,一个不能明辨是非的、女扮男装的姑娘,就算是作为禾家的一颗棋子,也是一颗愚昧的,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棋子。
禾元盛此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大抵就是将她送进了贤昌馆,进而改变了她的一生。
“走吧。”肖珏道。
二人一道往里走,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学馆里学生念书的声音。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后善……”
“这么多年,居然还背的是这一篇。”禾晏顿时勾起了当初与林双鹤一起“共同进步”的回忆,“说来也奇怪,当初我怎么背都背不下来,后来投了军后,每夜在营帐里无事的时候默念一遍,反倒背了下来。”
肖珏扬眉:“你在营帐里还背书?”
“那当然了。”禾晏得意道:“一开始我还没遇上师父,身手不佳,只能靠脑子。你不知道,抚越军里但凡识字的,在营帐中吃香的很。文武双全嘛。”
她又开始自夸起来,肖珏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前面有人的声音传来:“肖都督!”
二人循着声音看去,就见着一穿着黄色麻衣的中年男子快步而来,这男子生的很是斯文,和和气气的模样,待走到肖珏二人面前,笑道:“肖都督今日怎么想起来学馆了?”
禾晏一愣,这是贤昌馆里教算数的先生黄三才。当年也是教过禾晏的,在禾晏的求学生涯里,因她各方面实在不甚出众,要想得到先生的喜爱很难。这位黄三才先生,许是因为当时的年纪也并不大,待学生十分温柔可亲,不会因为学生的成绩而区别对待,也很好说话通融。也正是这位先生,过去还在学堂里夸奖禾晏“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你们都看看禾如非,都跟人家好好学学”,从而引得一众少年对禾晏颇为不满。
不过眼下看到这位黄先生,禾晏还是觉得颇为亲切。
“路过此处,过来看看。”肖珏答道。
黄三才便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请进,请进。”
勿怪这先生显出一副巴结的模样,肖珏如今也是大魏鼎鼎有名的封云将军,右军都督,之所以没有再往上升,实在是因为就算打了胜仗,陛下也没有更高的位份给他升一升了。再者,当年在贤昌馆的时候,与其说是诸位先生教导肖珏,倒不如说肖珏来贤昌馆,只是走走过场,贤昌馆的先生们,并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东西。
为了避免引起学生们的骚乱,禾晏与肖珏二人便去了先生们的屋子。先生们白日里都在这间宽敞的屋子里休息,每日只上三门课,今日上的是文、数、礼。明日才上弓、马、刀。
禾晏与肖珏走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并无旁人。黄三才先是给他们二人倒了杯茶,请他们坐下,又起身拨弄了一下屋子里的火炉,屋子里火炉烧的暖暖的,一杯热茶下肚,妥帖极了。
“没想到今日肖都督也在,”黄三才笑着看向一侧的禾晏,“这一位……是否就是武安侯禾姑娘了?”
禾晏忙起身行礼道:“禾晏见过先生。”
她这是以学生的身份对先生行礼,却把黄三才吓了一跳,忙起身回礼,“禾姑娘客气了。快请坐。”
禾晏坐了下来,黄三才笑着对禾晏道,“肖都督少年时候求学时,就十分招惹姑娘喜爱,不过从未见他对任何人另眼相待,我当时还纳闷,不知道他日后娶妻,夫人是怎样的女子。如今那一帮小子们,个个成家的成家,娶妻的娶妻,却不见他有动静,如今尘埃落定,我也算放下心来了。”
“这位禾姑娘,”黄三才复又对禾晏开口,“一看与寻常女子格外不同,我在朔京呆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小姑娘,禾姑娘这样的,还是头一个,肖都督的眼光,果真毒辣。”
禾晏:“……”
黄三才大概也没想到,他现在嘴里赞不绝口的“姑娘”,就是从前被他亲自教过的学生。
正说着,门开了,有人进来。两人一同看去,便又见着一名穿着褐色长衫,梳着高髻的清瘦老者走了进来。
“魏先生,”黄三才起身对这名老者道:“肖都督与他的未婚妻禾姑娘来了。”
魏玄章——贤昌馆的馆长朝二人看来,禾晏与肖珏起身对他行礼,魏玄章不如黄三才那般外露的亲切,只是稍一点头,走到一边自己的桌前坐下,将手中的书卷放了下来,方才在上课的正是他。
禾晏凑近肖珏,低声道:“快看,我最怕的人到了。”
禾晏上学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这位魏先生,魏馆长。魏玄章并不是白身,是有官职在身的。不过禾晏一度以为,他之所以创办贤昌馆,就是因为他的性子实在太不讨喜,古板又严苛,官场同僚不喜欢他,才将他赶来做学馆馆长。
同黄三才温柔可亲,从不责骂学生不同,魏玄章则严厉的过分,但凡有成绩不好的,总要被他罚抄罚站,学子们偷偷私下里称他“魏老头”。而禾晏作为贤昌馆倒数第一,魏玄章当然视她为贤昌馆之耻。禾晏相信,如果不是禾元盛当初说动了那位师保,而贤昌馆没有将收进的学子往外赶的规矩,早在她进贤昌馆的第一日,就会被魏玄章赶出来,且永远不会再让她踏进学馆的大门。
总之,同这位先生的回忆里,禾晏如今能想起来的,只有打板子、罚站、被骂、抄书诸如此类不太愉快的回忆,纵然如今都已经不在学馆里念书,自己面对乌托人都毫无惧怕,可看到这位老先生的第一时间,禾晏还是觉得脊背发寒。
“这位是禾姑娘。”黄三才笑着道。
魏玄章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审视的目光在禾晏身上扫了一圈,板着脸道:“你就是禾晏?一介女子,怎可以投军打仗,抛头露面?”
禾晏:“?”
怎生她都不念书了,这个魏老头还是要挑三拣四的来找她麻烦。禾晏笑道:“不过是情势所逼罢了。”
“与男子同吃共住,伤风败俗,离经叛道,全然不懂规矩,肖怀瑾素来洁身自好,怎么偏被你这样的女子哄到了手中。”
禾晏:“……”
黄三才尴尬的抹汗:“馆长……”
“魏先生言重,”肖珏淡道:“禾姑娘并未哄我,是我先心仪她的。”
魏玄章眉头一皱,看向肖珏的目光更是失望:“大丈夫成日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成什么样子!”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禾晏:“红颜祸水!”
禾晏笑容僵硬,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是红颜祸水,姑且都当做夸奖吧。只是魏老头看她的眼神,活像她就是那祸国妖姬,肖珏就是亡国昏君似的。莫非是她倒数第一的气质已经深入骨髓,即便换了一张壳子,只要魏玄章一看到自己,还是会打心眼里的不喜。
“我们今日来,还有一事相求。”禾晏岔开了话头,再说下去,她怕魏老头就该拿长棍撵人了。
黄三才问:“何事?”
“想借当初禾如非留在学馆里的笔墨。”肖珏道。
此话一出,魏玄章与黄三才都惊讶的朝他看来。
“肖都督借禾如非的笔墨做什么?”黄三才问。
“是我,”禾晏笑道:“我一直听说飞鸿将军是与都督齐名的大将军,心中仰慕不已,又听闻他们曾是同窗,所以就想来看看飞鸿将军过去的痕迹……”
“胡闹!荒谬!”魏玄章一拍桌子,气的脸色铁青,指着禾晏道:“你怎么能如此……如此……”
禾晏估摸着他想说什么,体贴的提醒他道:“朝秦暮楚,朝三暮四?”
“你!”魏玄章大怒,转而看向肖珏:“肖怀瑾,这就是你挑的妻子!”
肖珏嘴角抽了抽,道:“胡言乱语,先生不用放在心上,还是请先看过禾如非的笔墨。”
“禾如非是我贤昌馆的学子,”魏玄章拂袖道:“又是大魏名将,他的笔墨,岂容随意什么人都能观瞻?”
禾晏心道,没想到在魏玄章的心里,她居然如此重要,一时间大为感动,对这老头的怨念消失了不少。
“我不是以学生的身份来要求,”肖珏平静开口,“是以右军都督的身份。”
黄三才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位少爷过去在贤昌馆的时候,看起来虽然不惹事生非,但绝不是个乖巧的主儿。许多时候,不过是懒得做罢了。如今既拿官位来说事,一个贤昌馆暂且还不能在右军都督面前造次,便拉了一把魏玄章,挤出一个笑来:“哪里的话,肖都督想看,随时都可以,禾将军的笔墨都在书房里存着,二位随我来。”
魏玄章大怒:“黄三才……”
“馆长,”黄三才凑近他身边,低声道:“那可是肖都督,况且如今咱们每年春招的学子,多是冲着肖都督与禾将军二人的名号而来。得罪了肖都督,日后肖都督放出话去,旁人都去国子监了,咱们贤昌馆还招的到什么好人才!”
魏玄章不说话了,他只会教书育人,并不懂政治生意,寻常杂事都是由黄三才这个滑头去打点。此刻听黄三才说的话,心知他说的有理,到底面上挂不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魏先生就是性子古板了些,其实并无恶意,”黄三才还不忘拉拢禾晏,“禾姑娘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禾晏笑眯眯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
黄三才将二人带进贤昌馆的藏书阁,就自己先退出去了。藏书阁一共三层,最上头一层,保留着过去学子们留下的笔墨。过去近几年,贤昌馆最为出名的也就是禾晏与肖珏二人,是以他们留下的文卷书画,封在了同一张架子上,上面一排是肖珏的,下面一排是禾晏的。
禾晏抽出一摞考卷,随手拿出一张,正是算数一门,上头清楚地画了一个“丙”。满纸都是错。
禾晏看到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的将考卷藏到了身后,肖珏扫了她一眼,嗤道:“又不是没见过,藏什么藏。”
禾晏嘴角一撇,想了想,道:“我觉得不公平。”
肖珏抽出一本书,随意翻了翻:“什么不公平。”
“你想啊,”禾晏认真的回答,“你认识我的时候,是处于我人生的低谷,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好。你看到的,就是我最糟糕的样子。等我上了战场,什么都会了,最厉害的时候,你又没有看到。”
“但是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就一直这么厉害,”禾晏道:“难道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肖珏失笑,正要说话,忽然间,看向楼下,神情微变:“有人进来了。”
“不是吧?”禾晏低声道:“黄先生不是让我们自己寻书,怎么还会放别的学生进来,那些学生瞧见了我们,岂不是又要热闹一番?”
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并非如此,因为上楼的脚步声,明显是会功夫的。肖珏与禾晏对视一眼,两人飞快闪身到另一排书架后。这里书架与书架之间距离极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个人一道藏在拐角处,便只得面对着面,挨得很近。
肖珏个子很高,禾晏微微抬头,几乎就要碰到她的下巴,二人呼吸相闻间,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禾晏不由得手心出汗,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然而这紧张还不过片刻,她的目光就凝住了。自楼阁下偷偷上来的人极快的窜到方才他们站的那排书架上,紧接着,掏出火石,点燃了禾晏那一排的书架。
火“腾”的一下燃起来,禾晏与肖珏飞身而出。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