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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烛烬(二)

打那以后,徐庆利更加倾尽所有的对他们好,曹小军自然也是等价回报。

两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相逢于人生的路口,一个掏心,一个掏肺,肝胆两相照,尽在不言中。

日子平淡安稳,不知不觉间,徐庆利在这座名叫琴岛的海滨小城,已呆了两个多年头。

他逐渐学会了如何分辨潮起潮落,学会了趁着赶海去摸蛤蜊,自然也跟着热心肠的大爷大姨,学会了几句当地的土话:潮巴是傻子,膈应是厌恶,草鸡是无奈,舔摩则是溜须拍马。

他逐渐记得住那些别口陌生的路名,逐渐开得惯上山下山的陡坡,逐渐接受了大雾迷蒙的冬春交替,也逐渐知道了原来在家乡的米粉之外,北方的锅贴和火烧也很美味。

直面是一种勇气,可有时候,逃避也未尝不是一剂妙法,谁又能想到,当年迫不得已的背井离乡,反成了他治愈苦痛的良药。

他站在北方的风雪里,看天高云阔,银装素裹,日渐忘记了溽热潮湿的南国秘密,忘记了层峦叠嶂间的那些九曲回肠。

关于“徐庆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久远的噩梦,如今他醒了,他发现群山之外还有个更广阔的世界,他发现他也可以拥有大好人生。

躲在“倪向东”的名字之后,“徐庆利”真实的灵魂挣脱枷锁,舒展开来。

每一日都是馈赠,每一日都是新生,自由浪**,百无禁忌。

他正在蜕变,蜕成另外一个人。

那年夏末,徐庆利考出了驾照。他买了台二手的五菱宏光面包车,载着小军一家去郊外游玩,一路上叽叽喳喳,四人激动地畅想着未来。

那时候,他和曹小军两人已在附近扎稳了脚跟,添了这辆车,以后就可以接更大的生意,挣更多的钱,今后的日子,恰如眼前的公路一般,畅通无阻。

徐庆利衔着烟,探出头去,风拂过面颊,带来林间草木的清新。

他心中雀跃,日光被树影切割,摇曳流动,细碎斑驳,他眼中闪着光。

他提议晚上去饭店搓一顿,由他请客,而曹小军坚持在他家吃。徐庆利知道,那是曹小军心疼他,怕他多花钱,心中一暖,便也不再多争。

那天是2021年10月2日,他这辈子不会忘记。

傍晚时候,吴细妹张罗了一大桌子的菜,曹小军也去楼下啤酒屋点了几十串烧烤,徐庆利提着几袋子扎啤上了楼,一进门,刚好遇见住在隔壁的李老太太,正要往外走。

她说今天是孙子的生日,孩子嚷嚷着要吃糖醋里脊,她来借点醋。

徐庆利心情很好,甚至跟李老太太开起了玩笑。

他指着醋瓶子说:“寄会方言,醋。”

李老太太笑着拍他胳膊,夸他发音准,简直是地道的琴岛银琴岛人。

那天大家明明都很欢喜,吃得尽兴,聊得痛快,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就连吴细妹也少见地喝了几杯,红了脸,捧着腮不住地笑。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不对劲了呢?

事后他忍不住地回想,那一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了呢?

想起来了,是从他退衣服开始的。

曹小军喝多了,身上冒了汗,干脆扯掉汗衫,露出后背。

徐庆利也喝高了,拍着他脊梁,不住地感叹。

“哟,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文身呐,藏挺深的。”

他确实是第一次见。

以前在工地的时候,曹小军再热也不肯脱去上衣,搬家的时候也是,任凭别的师傅都打赤膊,他总是穿戴整齐。况且,这么多年来,两人从来没一起去大众浴池里洗过澡,他背上有什么,徐庆利自然是不知道的。

“年轻时候搞的,”曹小军摆摆手,“那时小,不懂事,瞎弄的。”

“我看看,你小子文了个什么?”

徐庆利眯缝着眼,凑上脸去,不住地打着酒嗝。

“关公,关老爷,还是睁眼的,啧,这睁眼关公可不简单呐,一般人镇不住,别说,我眼见着有点熟悉,好像以前在哪见过——”

闭嘴,闭嘴,心底一个声音在警告。

可是酒精作用下,他的嘴不听使唤,一张一吐,那些话语径自滚落。

“以前在南洋,好像见过,得十来年了吧,对,十多年了——”

他脸色酡红,醉眼迷蒙,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中的那个月夜。

“深山里面,一男一女,在野地里不干好事,我跟你们说,那男的身上就有这个,跟你这个差不多,也是个关公——”

闭嘴,闭嘴。

然而,酒精在血液中奔腾,大脑发麻,理性失控,他的嘴停不下来。

众人的屏息给了他更大的刺激,愈发得意起来,禁不住地往里添油加醋。

“你们知道他俩在干嘛?杀人!抛尸!我在树后面看的真真的,你们不知道,当时那个惨哟,遍地是血,那死人就在坑里——”

他忽地住了口。

他看见曹小军和吴细妹脸上的笑不见了,端着杯,愣愣地望着他。

酒瞬间醒了大半,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只有曹天保还闹着要听,仰着小脸不停地追问。

“后面呢?叔叔你说啊,死人怎么样了?那两人呢?被警察抓了吗?”

“嘿,哪有后面,我吹牛呢,其实什么也没见着。”

他堆着假笑,偷眼观瞧那两人的反应。

他俩没有笑。

徐庆利脸上火辣辣的,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

“我这人平时嘴很紧,就是一喝酒,就开始瞎说八道,”他啃了几声,“其实,这也不是我的事,是以前在工厂上,听别人瞎传的,估计也是乱编的,诶,咱今天高高兴兴的,不说这些晦气的,来,喝酒喝酒。”

他去碰曹小军的杯,曹小军没有动。

后面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他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晚他的话非常的多,说了许多故意逗笑的话,曹小军听了也笑,若问曹什么事,他也接话茬,只是眼神完全变了,似乎退回了两年之前,像是他俩在工地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警惕,漠然。

磨磨唧唧的,转眼也到了十点多,曹天保打着哈欠喊困,尽管心底隐隐觉得不踏实,但他也不得不走了。

徐庆利扶着门框,腆着脸,笑着望向曹小军。

“走了,明天还是老时间?”

“再说吧。”

“什么再说啊,”他推了他一下,故作轻松,“怎么了你?飘了?不干活了?”

“我想歇两天,有点累。”

他怔了怔,“小军,你没事吧?”

“没事。”

“真没事?”他面颊发烫,然而指尖冰凉,“咱俩可是兄弟,不带瞒人的。”

“嗯。”

曹小军点头,没有看他。

徐庆利还想再找补句什么,可还没开口,曹小军便关上了门。

叭地一声,门在他面前闭合,掀起的风撩动额发,刺痛他左脸的疤。

他站在紧闭的门外,手抠着裤缝,抬手欲敲,却发现猫眼是黑的。

门里站着人。

门里的人也正在朝外望。

他知道曹小军正躲在门后,透过猫眼,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他想了想,悬着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声控灯暗下来,逼仄的走廊堆砌着废旧家具,黑暗蔓延,将他一点点吞噬。

徐庆利从口袋里摸出烟来,衔在嘴上,点燃。

橙红色的火光跳动,昏黑里唯一的亮。

他吐出口烟,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转过身,沿着回旋的水泥楼梯,向下走去。

那一丁点的火光与温暖,一转眼,也消失不见。

声控灯在身后一盏盏黯淡,而他只是沿着楼梯,不断地向下,向下,向下。